主持人:阿姨您好,我是Edward,今天想请教您的是一个会员朋友的问题。最近巴黎奥运会在世界上引发很多争议,主要是由于保守派对于全球化进步主义者利用奥运会这样的一个国际平台,来强推其意识形态而感到非常的不满,今天想借这个机会来问一个相关的会员问题。这位会员朋友说,他觉得最近在全世界愈演愈烈的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指的是一种社群抵制行为,是网络时代的一种所谓的放逐形式,目的在于意图用举报某人或者某节目的内容不符合自己认同的政治正确而发动舆论讨伐,将其驱逐出所属的社交圈或者专业领域交流的线上活动、社群媒体或者是现实中的一些活动等等,使这个被放逐的人失去原有社会关系平台的公开支持,而无法在原有的网络中继续存在下去,最后就被「取消」了。您认为像这种现象是如何演化出来的?取消文化的盛行是人民对于大众民主以及原有的司法体制不满吗?还是它可不可以被分析为说是一种造法过程的表现呢?
刘仲敬:我一直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直到听到刚才的说法感觉就像是些泡沫一样,很像是「远古邪恶」,就是好像跟拉黑没有什么明显区别。我们要注意,社会关系这个东西,跟网络和符号的关系是非常非常薄弱的。人类的遗传本性大部分是在部落时代养成的,无论它是遗传还是习得的,都是在比人类已知历史要长得多的部落时代形成的,而且大多数跟人类关系比较密切的哺乳动物全都有类似的群体现象,比如说猿猴啦狮子啦马啦都是这个样子。而且哺乳动物按其定义来说就是有家庭的动物,哺乳是什么?就是家庭的意思,它不能像是其它的动物那样生下蛋以后就不管,小婴儿要养相当长一段时间,因此他就有家庭。家庭的背后就有支持家庭,尤其是怀孕和育儿的社会机制,因此他们是有文化的,文化根本上就是伴随着家庭和社群展开的。
在大部分的原始时代,部落少则几十人顶多几千人,一般就是几百人的规模。部落内部的关系是所有成员安身立命的基础,部落之外那就是野兽和荒野,顶多有少量的其它部落,其他部落往往是敌对的,往往是只有本部落才算人,其他部落是战争或者是危险的来源,是不可信任的。所以离开部落跟死亡是差不多的事情,切断部落内部的关系就跟死刑判决是几乎相等的事情,所以原始部落才有所谓的「诅咒死亡」,「诅咒死亡」就是所有人都不认你了,在这种情况下你在全世界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一般来说被诅咒的人会很快的死掉。就像是退休的人突然失去了原有的工作,身体会迅速恶化那个样子,其实退休的人社会关系并没有被切断,他只是失去一些工作关系,就是这样也会严重影响到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的。如果你现在一下子变成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荒野,实际上就是各种物资的来源都被切断了、而且所有社交来源都被切断以后,你确实是会活不下去的。
而人类智力的起源大多数都跟语言有关。语言的主要用途是什么呢?进行复杂社交的操纵,这是人类独有的现象。什么是智力?智力就是模拟小社会,主要就是部落,你跟部落里面区区的几十个或者几百个人的关系如何。这个关系是多层次和复杂的,你不能单线性地理解,简简单单地把它划分为两个阵营之类的什么东西,你要理解各个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他们跟你自己的复杂关系;然后用大脑来模拟出在各种不同的情况下,比如说你做了某件事情或者不做某件事情,部落里面其他人会怎么样反应,你说了某句话或者不说某句话,用不同的方式说这句话,其他的人会做出各种反应。然后等你的模拟能力和语言能力都达到极高程度的情况下,你才能够活得很顺利。这一点就像是狮子的爪牙一样是人类生存的必需,人类没有狮子那样的爪牙,但是人类有语言和思维,思维的主要用途就是进行模拟,恋爱、权力、育儿种种现象,都是依靠情境模拟来展开的。智力的基础就是情境模拟,主要的工具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话语,所谓「话语比刀剑更有力量」就是这个意思,话语是人类的主要力量、关系是人类的的主要生存依据,而不是具体的物质条件。
操纵社交和模拟各种关系网的能力,是人类智力的起源和智力发展的根本原因,所以这一点是人类的本能。就是说在一个极端、在男性比较倾向的那个极端,用暴力的斗争分出老大老二或者是直接斩尽杀绝;在另一个极端,就是通常所谓的女人常用的办法,用打小报告说闲言话、操纵谁谁谁来拉拢切断关系的手段来解决问题,是另一个极端。这种手段其实男人也用,但是男人依靠它的程度不如女人更多,所以这就跟性别之间的关系和政治很有关系。两性之间的集体博弈,由两性集体博弈形成的各种传统和依托些传统进行的模拟和操作,也是人类政治的核心部分。人类政治最原始的关系就是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女人用暴力的程度比较少但也不是完全不用,就是男性和女性对暴力和操纵的不同比例的使用和对使用方法的配伍,可以说就是最早的政治和政治手段。
就算是在今天在中小学的女生当中,也经常用「我不跟你玩了」这种手段,对于小孩子来说那就是「我不跟你玩了」。我们要注意,儿童的游戏就是成年人政治和利益斗争的预演,对于儿童来说的话,争抢看「佩佩猪」电视的权利、争抢电视机的开关或者争抢玩具这些东西,跟大人争城争地、争夺公司股份和董事长的位置、争夺总统和总理的位置、争夺领土割让领土发动战争,本质上是一回事,所以小孩子对它也是极其郑重地,只是大人把这些事情看得非常微不足道。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像伏尔泰所描绘的那种一口气可以吃掉几个星球的外星巨人看来,地球人争的这些东西跟小孩子的玩具也没有什么不同(注:伏尔泰,小大人),在上帝的眼中这些东西全是儿童游戏,但是这就是人类的主要业务。
「我不跟你玩了」这是小孩在极小的时候就学会的,因为人类是这样的,所以人类的小孩也是这样的,所以小孩就像是有害怕从高处跌落的本能一样,他就有建立社群和操纵社交的本能。独生子女因为自己伴侣比较少,所以往往会创造出一个想象中的朋友,而多子女家庭他们的小孩就不大会有想象中的朋友;但即使独生子女,因为他的父母的家庭不是孤立的,所以他也必然会有,也许时间稍晚——这一点是独生子女不利之处,我们要注意,子女数量的减少对儿童智力的发展是不利的,因为他的孤独期更长一些、在有社交的情况下他也面临着孤独。因为大人不是儿童纯粹的伴侣,儿童需要跟他年龄相仿或者是稍大一点稍小一点,多层次的、有比他大一两岁的、比他小一两岁的玩伴的存在,而不是只有大人的存在、然后只在极少数时间才能够跟别人接触。尤其是假如这些极少数时间是学校里面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上课、老师或者是校方管理又很严格,大部分规范都是明面上的、没有儿童之间相互博弈和造法、发展各种关系的能力的话,那么这样的儿童,他的情境模拟能力和智力不会很发达;即使他的书面知识掌握得很多,但是特别有可能因为这方面的缺陷,在他长大以后面对的社会中缺乏领导能力,即使是书面知识掌握得很多,也无法弥补他因为缺乏领导能力而造成的缺陷。
独生子女、管教严格的小孩——对了,小资产阶级做题家家庭产生出来的子女,特别容易是这样的。父母双职工,多少有点钱但又不是很大的阔佬,知识分子或者是中产阶级那么多钱,子女很少甚至是纯粹独生子女,管得又严、全部时间用来学习、不能跟别的小朋友玩,在学校里面又管得很严、课余时间很少又被老师严重监督,这种人的社交能力恋爱能力领导能力都非常非常差劲、构建社区的能力非常差劲,这就是童年剥夺造成的局面。
就像说是医学家会告诉你,小孩在小的时候需要吃一点硬的东西,如果食物全都是软的的话,那么他的牙床发育不完全,将来长智齿的时候智齿不容易长出来,因为他牙床不够宽。现代人的面貌看上去就比原始人已经温和了很多,为什么呢?因为他的下颚已经变短了。所以现代人容易出现智齿长不出来的问题,原始人不大容易出现这个问题,这就是因为现代人文明了以后,烹饪过的食物都变软了,牙齿不需要太用力,小的时候不需要太用力。即使是眼睛,哪怕是功能完全正常的眼睛,如果你一生下来就把小孩的眼睛封闭起来不让他看东西,他也会变成一个功能完整但是没有视觉感知能力的瞎子。所有能力都是在成长敏感期,当然语言能力,我们都知道小孩学语言是最快的、大人学起来就慢多了、老人就完全学不动了,为什么呢?因为语言是智力的基础,学习语言最快的时间本身就是智力发展最快的时间,是高级神经网络形成、理解关系和模拟关系的能力突飞猛进的时代,这一点是跟儿童周围的社交网络是关系极为密切的。
所以儿童本能地趋向于结群,缺少朋友的和同伴的独生子女会在想象中给自己创造出朋友来,用以弥补这方面的缺陷,这就好像是军队用军事演习代替正规的战争一样算是有聊胜无,但是常年不打仗的军队是很可疑的,如果连军事训练都不搞的话、或者是军事演习都不搞的话,那就完全不能作战了,不可能仅仅依靠硬件的装备来作战的。人类跟其他的生物不同,他是软硬件并重的,有的时候软件还更重要一些,围绕着语言和关系的看不见的软件建构,是个人个性那个小小的内核形成的关键。因为小孩是在跟他者、跟自己有点像又有所不同的其他小孩的接触当中构建出自我的形象、构建出一个小小的但是是活动的不断生长的内核,然后在他长大的过程当中,在各种刺激当中完善这个内核,没有这方面的刺激和关系这个内核就长不大。
那么你就可以看出,小孩经常说的话是什么呢?「我不跟你玩了」,我们的群体把你驱逐出去。但是这个驱逐并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因为小孩的物质是由大人提供的,小孩之间的关系如果在大人看来是瞎胡闹的话那就不起任何作用,但是对于小孩来说是什么呢?这是军事训练呀。就像是英国贵族喜欢骑马打猎,那是什么呢?日耳曼蛮族的战争训练。满洲和蒙古的贵族也就是这样的,定期要出关打猎。康熙皇帝就是个很好的猎人,为什么呢?他不能像是明朝皇帝那样被士大夫管得严严实实,出宫一趟都要像天塌下来来那样,那样的话你就做不了征服者的贵族了。儿童的游戏是,他虽然自己没有意识到,是对未来生活的一个模拟,「我不跟你玩了」就是他们的父母和大人用原始部落的「咒死」的方式作为操纵手段的一个未来的预演。
当然真正的切断关系的方法是什么呢?比如说国家层面的流放,切断你的全部社会关系、让你跑到一个新的地方去,那样你就再也NB不起来了,这就是一种手段。更严格的手段就是监禁,监禁起来你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在被控制之下了,只有经过官方允许的,比如说亲戚来探监啦,或者是可信的经过安全检查人来信你才能看,不合适的人或者是不合适的来信你接触不到。你的关系网不仅大大削减,而且是只剩下明的部分、失去了半明半暗的部分和暗的部分。
但是人类智力发展是靠什么呢?处理微妙问题。成文法这种僵硬的问题,学校规定或者是单位规定每天8点钟上学每天8点钟上班,你遵守了上班时间和上学时间的规定而没有迟到,能够证明你智力出众或者工作能力出众吗?No,这是sb都能做到的事情。领导什么时候愿意提拔你、或者你什么时候能够成功?处理微妙的边界性的问题,可以往东也可以往西,这样的问题如果你能处理好,你就能够脱颖而出了,这种问题是成文法没有固定答案、依照成文法得不到结论。或者说是忠孝不能两全,像威廉·富兰克林(William Franklin)和伊丽莎白一样。我的父亲是本杰明·富兰克林,他要美国独立,我的国王是乔治三世,他要镇压美国独立,忠孝不能两全,成文法失去了作用。按照成文法你应该既忠又孝,你忠于国王是对的、孝顺你的父亲也是对的,但是问题现在来了,孝顺了你的父亲你就背叛了乔治国王、效忠于乔治国王你就背叛了你的父亲本杰明·富兰克林。
要么是做不成忠臣、要么是做不成孝子,这个时候戏剧冲突就产生了。文学作品就是要描绘戏剧冲突,如果没有冲突的话故事太平淡谁也不要看,就是在存在着严重的戏剧冲突,比如说爱情与责任的冲突,忠和义的冲突——什么是忠和义的冲突?对国家机构或者是正式机构的忠、和对私人关系朋友之间的义的冲突,忠和孝的冲突。各种正当理由之间冲突,那你应该怎样处理呢?处理得不好你就两头落空,处理得好那么你就可以理直气壮,我虽然不孝顺我的父亲,但是是因为我的父亲不忠于国家不忠于国王的缘故,我还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做为一个正人君子。华盛顿将军也会理解,我只是在忠于国王,我们是政见不合却没有私人的矛盾、也对对方的品德没有异议,这就说明你处理微妙关系处理得很好。但是你如果处理得不好你两头落空,两方面都会把你当成叛徒,你会毫无立足之地,像是部落被咒死的人、或者是中世基督教会被开除教籍(Excommunication)的人一样。
中世纪基督教,为什么开除教籍显得很严重呢?因为罗马帝国不复存在以后,国家不再能够保护人。日耳曼的酋长和封建的国王是私人的权力,跟一个强者的权力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是没有公共性的,取决于私人关系。对于强者来说这个没关系的,我打得过张三李四王五,他们就会做了我的附庸,但是我打不过赵六,我就会宣誓拥护赵六做国王、我做他的附庸。但是世界上还有一批人是谁都打不赢的,这种人在原始部落或者是在北美十三州这种情况可能很少,但是在文明社会已经产生以后,比如说罗马帝国灭亡就会有一大批,比如说像今天的中产阶级和下层阶级多半就是这样,他们是依靠国家活着的人对不对?最穷的人离不开国家的福利救济和免费的安保,其实就是中产阶级的很大一部分,你要让他像美国的很多社区那样,警察就是地主武装,地主自己用自己的土地税来养了一波警察和教师,地方事务主要就是警察治安事务和学校教育事务这两者,我们的警察和我们的老师都是我们自己的人、都是我们信得过的,跟我们的家丁没什么区别的,这个要上层中产阶级、有产业的才能做到。如果是比如说一个年轻人打工者,比如说你在台北或者香港打工,你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房地产,你做不成这种人的。
假如国家不存在、大家都要维持自己的治安,你不能像是一个美国老共和党人一样,啊,联邦干我屁事,我照样管我自己的警察和教育,我还少交了很多税;而且我自己车库里面本身就有十几条枪呢,我不觉得联邦军队存在,没有联邦军队我可能打不了俄罗斯帝国,但是周围的盗匪我是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但是你不行,你TMD一个大学毕业生或者是研究生什么什么的,拿了一堆闪闪发光的文凭,可以在公司里面做一份高薪工作,但是你的房子还是租来的,你还没有自己的房地产,而且你根本就不会开枪打仗。然后你突然会发现,这时你要组织起自己治安部队或者学校来说的话,你的资源根本不够。然后你会发现你平时是依赖国家活着的,国家的补贴建起来的公立学校让你自己能够上学、也让你的子女能够上学,要不然你要多花很多钱,你花不起这个钱的,你又不是麻生太郎。同时国家任命的警察,而不是你们自己社区出钱资助的警察,在美国这两者单从名字上是分辨不清楚的,你自己私人的战斗力你自己的民兵,或者是你自己出钱养的警察,你本人的车库里面没有枪、你出了钱也不够养一波训练有素的好警察。
那么你平时的安全是靠谁来维护的?靠国家补贴。这时候你就会发现,你是一个依靠国家政策国家补贴维持的,如果国家没有一个,比如说在美国冷战以后要进行全球科技竞争,跟苏联竞争和争取科技高边疆,大规模地,不能像是中世纪那样极少数贵族才上大学的,我们要普遍开发我们的人力资源,所有人当中有才华的人联邦资助他,各方面的资助。今天美国就算不是所有,大部分私立大学,都有国家资助的项目,通常是科技方面的项目,如果不是国家有这方面的政策的话,很多人是上不了大学的。然后你就会发现,民主理论或者是现代化理论所说的「中产阶级」,至少二战以后的中产阶级,有一个很大的部分是国家政策和国家资源创造的产物。如果恢复19世纪式的自由主义,相应的税收不存在了、相应的国家机构和国家战略不存在了,只有牛津剑桥才是大学、常春藤才是大学,你们那些技校自己想办法去解决,那么中产阶级的半壁江山就被咔嚓咔嚓地砍掉了,整个政治结构和社会结构都会大变。
在罗马帝国的国家机构和现代民族国家的国家机构不存在、只有私人权力还没有公共权力的情况下,有很多人都像现在的中产阶级很大一部分、更不要说是下层阶级一样,他根本进不了封建主义的关系链当中。我能够做法兰西国王,是因为骁勇善战的北欧人一路杀进塞纳河的时候,巴黎的人民和主教都束手无策,而查里曼的子孙、法兰克人的国王还远在拉昂(Laon),根本不能来救我们。于是我们无师自通,通过经验就理解到了伟大知识分子霍布斯用以下150万字来论证的道理,就是国王的用处是保护我们,不能保护我们的做不了我们的国王,拉昂的国王、查理曼的子孙做不了我们的国王,因为北欧人杀我们,他保护不了我们。我们平时的时候是穷人,圣诞节的时候没有木材没有蜡烛没有蛋糕的时候,我们都是去找牧师,大一点的事情去找主教;巴黎主教和罗马主教,阿提拉杀到罗马的时候,拜占庭皇帝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只有罗马主教不能走,首都的京师的平民只有求罗马主教去保境安民。
就像是蒙古人或者是女真人杀进来的时候,是王重阳(1113-1170)或者是海云法师(注:海云继梦法师,1950-)这样的道教佛教的神职人员,跑出去跟忽必烈或者是跟四太子谈判,让他们从附近运一些救济粮来;那些本来是要去做官的,现在又已经无官可做,快要饿死但是又识了很多字的知识分子,就把他们收容到道观或者佛教寺庙里面,给他们混一份饭吃,这就是宗教机构的用处。于是巴黎主教和人民拥护巴黎伯爵(Count of Paris, Robertians, 882-987),巴黎伯爵就在我们跟前,而且他没有跑掉,他留在这里跟入侵的北欧人拼死拼活,把北欧人打退了。谁可以做法兰西的国王?巴黎伯爵可以做法兰西的国王,就像马苏德将军可以做塔吉克人的领袖一样。危难时刻我们已经看到了,是巴黎伯爵在保卫我们,于是卡佩伯爵就变成了法兰西国王的祖先,而查理曼的子孙留在拉昂变得渐渐无人理睬了。
围绕在巴黎主教身边的那些穷人,就是些没有战斗力的人,他们不可能跟着巴黎伯爵出去打仗,所以法兰西国王的重臣当中也没有他们。那么他们怎样生存呢?直截了当地说,他们需要免费的秩序。在原始部落当中没有人能享受免费秩序,所有人都有工作,如果你是个残疾人的话,那你就必须去留在家里面打铁,为那些出去打猎的人提供武器。妇女不去打猎,那她他就会在家里面种点地之类的,她的地年年都有一些种子收入,而她丈夫打猎呢,也许一次打回来的猎物可以供全部落开宴会开好几天,也许一年几个月一点都搞不到。她是家庭和部落的保险系数,她种出来的庄稼不是很好吃,但是天天都有饭吃年年都有饭吃,而她丈夫打来的猎物,有的时候可以让大家大开牙祭吃好几顿好的有的时候又一点也没有。男人代表风险投资、女人代表安全投资,社会就是按照这种方式组合起来的,没有人能够享受免费的秩序。
但是罗马帝国成立以后,国家强大了,就像现在的福利国家一样,它能够允许大量的人口以秩序消费者的方式,吃着国家的面包与竞技生活,国家给他提供面包提供娱乐,更不要说是提供安保了。然后罗马帝国垮台了,他们没有注意到支持国家秩序生产者正在逐渐减少,于是国家崩溃了。帝国在蛮族面前虽然有很多物质优势,但是却有一个致命的劣势,就是蛮族没有秩序消费者,全都是秩序生产者;而帝国虽然强大,却有很多秩序消费者是拖后退的,结果帝国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败在蛮族手里面。这就跟毛泽东的话是很有一定相似的,毛泽东说你们不要看蒋介石的兵多,但是蒋介石的麻烦多,我们兵少,但是我们的麻烦没有蒋介石的多;意思就是我的负资产少就是个优势,蒋介石的正资产虽然多,但是负资产比正资产还要多,所以他其实处境不如我,我的正资产虽然比较少,但是我的负资产比蒋介石要少,所以优势反而在我这一边(注:迎接中国革命的新高潮,1947年2月)。蛮族也有这方面的优势,它没有负资产、它没有秩序消费者,于是当帝国方面的秩序消费者超过一定限度的时候,蛮族就胜利了。
蛮族的胜利产生了一个没有公共权力的时代,没有公共权力的时代只有教会才能救济穷人。如果按照日耳曼蛮族原有的规矩的话,吃面包与竞技这种福利的底层人民根本就不存在,日耳曼人是全员贵族,因为所有男人都能打仗。罗马的男人可不是都能打仗,有很多人只会吃救济毫无战斗力。这些人靠谁呢?靠教会。我们已经皈依了基督教,虽然理论上讲只有天国值得保护,但是我们还是充满人类的弱点,蛮族杀过来的时候我们还是会害怕的,这时只有我们的牧师能够保护我们,他们要向蛮族头领阿拉里克(Alaric, 395-410)和阿提拉说话、向克洛维(Clovis I, 481-511)说话。阿提拉是不那么好说话的,因为他是个纯粹的蛮族,克洛维就比较好说话了,因为他是一个很可能皈依基督教的人,等他皈依了基督教、愿意听主教的话,事情就比较好办了,主教让你不要杀人,你就真的不能去杀人。那么这些人的保护者谁呢?是罗马教会,如果没有罗马教会的话,中世纪就有至少六分之一、有的时候多达三分之一的人无法生存,没有人能保护他们的安全、甚至保护他们的物质供应。
所以教会的诅咒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对于中下层居民来说的话,教会切断你的所有关系,你基本上就死定了。对于国王来说的话那要看具体情况,一般来说也会受到很大损失,如果在某一个时期教会的道德威望很高、而国王本人犯错误的原因又是很不道德的,比如说听了自己情妇的话谋杀了正妻、谋杀了自己的哥哥和合法继承人的孩子或者是自己的近亲属之类的,这种事情在早期中世纪是非常常见的,跟突厥和鞑靼人的部落酋长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在皈依基督教以后,渐渐这些事情就是教会要管的事情了。国王要离一次婚是非常伤筋动骨的事情,需要要罗马教廷特许、要有非常复杂的理由,如果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只是为了国家利益的话,就需要给教廷很多好处,比如说大片大片土地之类的,才能够让教廷特许理解。如果你自己的理由不是很正当、而教廷当时道德声望又很高的话,你真会落到众叛亲离的程度,虽然不至于像下层那样活不下去,但是政治上受到很大损失是免不了的。
如果在这一时期教廷很腐败、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威望,你的日子就比较好过,你就可以像是亨利四世(Henry IV of France, 1589-1610)那样跟教廷开战、或者像美男子菲利普(Philip IV of France, 1285-1314)一样派兵去抓罗马教廷之类的;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你也不是不吃亏的,强大的法兰西国王虽然可以得到苏格兰国王的支持,但是英格兰国王肯定会看出,在这个时期支持罗马教廷来反对法兰西国王真是太有利了,所以你还是会受一点损失。这种事情是得罪大人物,不是轻易能够做的,需要仔细算过、有很大的好处才能干的事情,所以门槛还是非常高的。
所以教会给你开除教籍,在中世纪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对于下层人来说的话,本来就是秩序消费者,只有教会愿意给你提供免费的秩序施舍,你被教会拉黑了就是死路一条。而且大多数淳朴的基督徒都相信,如果人民不遵守教规表现不好的话上帝会震怒,给降下什么黑死病,或者是穆斯林入侵之类的、蒙古人入侵之类的灾难,等到穆斯林或者蒙古真的入侵的时候,欧洲普遍都相信这是我们不遵教规的结果。我们需要管一管我们的邻居,比如说管一管我们邻居有很多形式,有的时候是管一管他们的不道德行动,不准他们开妓院、或者是不准他们开那些很可能是男女之间伤风败俗的公共澡堂之类的机构,有的时候呢就是杀掉那些不遵教规的犹太人。圣经教导我们要爱我们的邻人、追求利润要有一定的节制,不能够把追求利润当做人生最高的目的,但是犹太人放高利贷、经营银行,他们显然就是不遵教规、把追求利润当做人生最高的目的,杀掉他们上帝会原谅我们,他们的存在就是上帝对我们发怒的原因诸如此类。这是中世纪人的普遍的思路。上层人物比较好一点,实在被诅咒了以后,最糟的情况下你还有下台逃亡这一条路,一般来说被诅咒还不至于垮台,只是在国内和国外都要面临强大的敌对势力,但那也是很伤筋动骨的事情,必须认真对待,不是说随随便便吵一架就可以跟教会翻脸的事情。
但是到了近代社会,随着民族国家的建立,社会的安全程度普遍增高了。如果你说现代社会跟古代有什么区别、跟部落社会封建社会有什么区别?答案就是你死于非命的可能性小得多。你个人练好武功——我们要注意,中世纪的所有面包师都会打仗的,虽然打得不像贵族骑士那么专业,但是没有哪一个面包师、更不要说平时就用刀的屠夫到关键时刻会不能出来打仗,或者说是如果你活到40岁的话,你在你的一生中间肯定是打过仗的。在阶级冲突的时候,比如说佛兰德的自治城市和法兰西贵族国王发生冲突的时候,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在贵族过于骄傲而地形不利的情况下,就会发生金马刺战役(Battle of the Golden Spurs, 1302)那种情况,市民布尔乔亚甚至打败了骑着战马的法兰西贵族。基本上没有完全不能打仗的,练武是每一个人的必需,但是在现代社会这是不必要的。
匹克威克先生(The Pickwick Papers)的英国封建观念仍然很很重,比如说贵族如果面临侮辱不敢决斗,那是会发生社交性死亡,就是说你的同僚会看不起你。尽管国家法律已经规定,决斗中杀人跟普通的谋杀一样是会被法办的,你如果在决斗中间打死了别人的话,一般来说你得赶紧逃跑,免得国家法律来抓你。比如说杰克逊总统在决斗中杀了人(Jackson-Dickinson Duel, 1806)、汉密尔顿在决斗中被副总统阿龙·伯尔杀掉了(Burr–Hamilton duel, 1805),我们要注意,他们谁都不能够拒绝决斗,拒绝决斗在绅士当中是很丢脸的事情,谁也不愿意丢这个脸,如果丢了脸以后,你不要说当副总统和财政部长了,你在本地都混不下去。但是反过来这又是一个矛盾无法解决的问题:如果你真的决斗的话,有一个人被打死了,像汉密尔顿被阿龙·伯尔打死了,阿龙·伯尔还能安安静静地当副总统吗?不会,他现在变成一个通缉犯了,正式的法律是不管你是决斗杀人的还是谋杀害命的杀人,反正你都得到陪审团面前去,他只有赶紧逃跑了。杰克逊总统年轻的时候也是在狂野的西部决斗中杀人,弄得差一点混不下去。
匹克威克时代的英国资产阶级,比如说匹克威克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Augustus Snodgrass)和那些朋友其实都是很怕死的,但是他们在荣誉法典的召唤之下还是不得不决斗,等到决斗上了场,大家愿意和解的时候,大家都很开心,因为双方都保全了面子,又没有真的发生杀伤。这就是社会风气正在转型时期发生的事情:风俗的力量比国法的力量还要强大,既然大家都要假装绅士,平民出身的资产阶级、像匹克威克先生他们觉得,我要当一个绅士就必须像贵族那样不能害怕,所以面临着侮辱的时候还是非得决斗一下不可,但他们骨子里面还是很害怕的。
社会的世俗化产生了匹克威克先生这样的资产阶级,民族国家的建立产生了禁止决斗、同时拥有苏格兰场这样机构负责保护——什么人呢?没有封建关系的秩序消费者的安全。正常情况下是谁来保护你?你的爵爷就是你的保护人。爵爷为什么是爵爷?为什么你要把夏天的第一朵玫瑰花献给他?就是因为你要给爵爷一个面子。爵爷的祖先在敌人来的时候身先士卒,而你的祖先缩到地下室里面去了。大家都只有一条命、爵爷也只有一条命,你给爵爷再多的钱再多的土地,都弥补不了爵爷失去老命的风险;所以你还必须给爵爷一个面子,夏天的第一朵玫瑰花开的时候,你不能送给你自己的女朋友,你要送给爵爷,让爵爷有面子,然后他才愿意继续替你拼死,要不然就算是给了钱也不见得都愿意舍命的。你给我多少钱我愿意舍命?100万够不够?呸,不够。1000万够不够?不够,我只有一条命,1000万多的是,我有很多办法可以挣1000万,至少保留着挣1000万的希望,命没有了我就再也拿不回来了对不对?所以面子还是要给。或者说是麦子成熟的时候,新麦做成的第一顿麦饭要献给晋国的公爵(注:左传·成公十年,「晋侯欲麦」),都是这一类给予贵族的荣誉的义务。
如果你没有领主,这事就麻烦了。没有领主就是说,什么时候盗匪来了强盗来了、阿拉伯人来了或者什么什么人来了没有人保护你,在没有中央权力又没有贵族保护者的情况下你多半是死路一条,所以正常的社会关系都要求平民有一个保护人,没有保护人的平民就像是嫁不出去的女人一样,是很惨的。你知道在男性主导的社会里面,有很多女人嫁人不是因为她很喜欢这个男人,而是因为无论如何女人在婚姻关系中是最安全的,结了婚的女人就有固定地位、是受到保护的,没有结婚的女人就很容易变成各种野男人猎取的对象,生活会很不安全的。
不要说别的,连公主都是这样的。像阿基坦的埃莉诺公主(Eleanor of Aquitaine, 1122-1204)这个人,她之所以嫁给英国的亨利二世(Henry II of England, 1154-1189)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如果她离婚以后不赶紧再嫁的话,就会有很多论地位来说不够资格娶她的骑士想要绑架她诱拐她、想要抢亲,以此提高自己的地位。抢亲的风俗一直到光荣革命的时代、司各特写罗布·罗伊(Rob Roy MacGregor, 1671-1734)那个时代都还存在着,在中世纪的早期、荣誉法典还不完善的情况之下是经常有的事情。很多贵族女子进入修道院又出来,理由就是修道院是神圣的地方,抢亲的骑士不敢进来;我进入修道院并不是因为我真想做基督的新娘,而是为了在我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和保护人之前这段空白期,使我自己免遭那些不合适的抢亲者的危害,一般来说这种行为不会被教会视为背弃誓言,教会是允许你这么做的。
阿基坦的埃莉诺在跟法国国王离婚以后,你要注意,阿基坦公爵是像诺曼底公爵和佛兰德伯爵这样的大领主,这样的公爵虽然名义上不叫国王,但是实际上他们经常有能耐,比如说组织一个联盟跟国王开战,也只比国王差一点点,所以公爵的女儿如果不嫁给英国国王或者法国国王,她至少也应该嫁给佛兰德伯爵或者是勃艮第公爵这样的爵爷。如果来一个普普通通的男爵或者骑士就娶了她的话,那这家伙就是太占便宜了对不对?公主和她周围的家老不会愿意让公主缔结这样吃亏的婚姻。
但是话又说回来,女人全都想我是灰姑娘,我嫁一个王子,阶级地位嗖得就提高了;男人呢就像中世纪的骑士诗歌那样,我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骑士,但是因为我像罗宾汉一样神勇无比技艺出众,在比武大赛中力压群雄打败了各路伯爵,一下子把肯特伯爵或者其他人预定的新娘子抢到了我自己的手里面;或者是我像传奇诗歌中的小埃梅里(注:出处待查)一样,在各路伯爵和公爵不愿意攻城的时候做出了英勇的表现,使查理曼大帝一下子把我封为公爵,那样我娶什么贵族小姐都很容易了。中世纪骑士诗歌的基础是什么呢?我是一个下级武士,但是我爱上了出身比我高贵的贵族妇女,我没有办法正式娶她,所以我只能够发挥我浪漫的爱情,如果能够正式娶她,那么就不会有这么多唧唧歪歪的诗歌或者文学了。当然这些诗歌和文学总是要爽一下的,爽文就是要达成你在现实生活中不大有机会达成的,就是说你像小埃梅里那样突然平步青云、或者是在比武大赛中力压群雄,一下子由一个连男爵都不是小武士变成了公爵伯爵的匹敌。像司各特有部小说《昆廷·达沃德》(Quentin Durward, 1823)就是这样的,一个普普通通苏格兰骑士,连男爵都不是的,在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勾心斗角的时候,以英勇的表现赢得了贵族小姐的喜爱,比如说赢得了一个伯爵小姐的喜爱,被法兰西国王和勃艮第公爵都承认可以做伯爵小姐的丈夫、继承伯爵的领地,于是他一下子就变成伯爵了。
封建骑士当中的冒险家,像日本的下层武士一样,是文学作品的题材,这就像是明国或者是清国考状元的穷书生一样。为什么他们适合与做文学作品主角呢?像左宗棠一样的穷书生自己地位不高、能做的事情很有限,但是你读圣贤书、怀有安邦定国之志,说不定有朝一日你会平步青云,当上宰相或者是总督。比如说你突然拿到一个天使投资,你在穷困潦倒的时候,一位美丽而富有的小姐对你说,你有伟大的志向和卓越的才能,就是缺点钱,我来给你天使投资,600万金卢布,你带着这笔钱到京师去,好好考一个功名回来娶我,这是不是一个很好的文学主题?但是它也说明什么了事情?像很多年轻的、不是像范进那样考几十年考不上的,年轻的读书人自己没什么钱,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当中的哪一个会当上状元或者是宰相之类的,谁都有可能,所以真实生活中确实是有商人,比如说徽州商人这些人,在这些穷书生身上做投资的。他们也许会一下子发大财,而其他人可不见得。其他人如果你当了学徒的商人,那么你现在有多少钱,将来会增加一点点是可能的,但是戏剧性地一下子发大财是不可能的,只有穷书生有机会一下子发大财。
在日本和欧洲的封建社会当中,各行各业,比如说你当一个学徒工,当鞋匠或者是学其他手艺、或者是做其他生意,突然发大财的可能性不大;多半你师傅发多少财你也发多少财,可以多一点点,但是基本上你师傅的师傅在城市里面的地位,就是你将来在城市里面的地位;你当学徒现在不行,但是将来你可以娶你师傅的女儿,变成像你师傅一样的著名金匠著名银匠著名鞋匠、挣到跟他一样多的钱,但是基本上也就是重复他的阶级地位。但是流浪的武士可不一样。说不定有朝一日英格兰国王和苏格兰国王打仗了、法兰西国王和英格兰国王打仗了、或者是英格兰国王和法兰西国王一起去打搞十字军了,用兵之际用人之际,那就要不拘一格用人才,很可能久经沙场的老将、老伯爵老公爵全都不顶用的时候,一位默默无闻的年轻武士突然立下大功,得到了伯爵的爵位或者是新征服的领地,陡然发了大财。文学作品需要的是你陡然发大财,而不是你辛苦20年以后终于当上了跟你师傅一样的地位。而且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是穷人,穷人最喜欢把自己带入弱势的地位,比如说某某人是公主她嫁给了王子、某某人是王子娶了公主,这个戏剧性就不是很强;如果某某人跟我一样,只是一个没什么钱的小武士,但是他通过幸运的机缘、高人的指点和自己的勇武之类的,一下子我自己也变成诸侯了、而且可以娶贵族的女儿了,这个戏剧性就很强了对不对?文学作品喜欢这样的题材。
所以清国的文学作品喜欢写穷书生的故事、德川时代的日本的文学作品喜欢写下层武士的故事。上层武士没有那么戏剧性,因为你本来已经是贵人了,你一辈子当农民或者是商人也没有什么戏剧性、或者是工匠也没有什么戏剧性,只有下层武士的戏剧性最大,你不一定一辈子当下层武士,你可能平步青云一下子变成诸侯。其他人的生活都是一眼可以看到头,你跟你的祖爷爷会一模一样、你跟你的师傅的师傅会一模一样,但是下层武士是不一样的,他的戏剧性很大。参加战争,战争本来就是赌博,可能连女人都还没有碰过就死在战场上了,也可能一下平步青云、阶级地位急剧上升了,涉及赌博的情节就是文学作品所喜欢的情节。
社会既然是这个样子,那么在近代社会取代封建社会、民族国家和世俗化的资产阶级取代封建贵族占据了社会的主流地位、社会的安全程度极大地增高以后,过去在中世纪封建社会之下,作为秩序消费者地位很低、很容易被教会的一个诅咒搞得走投无路的这些人,安全程度大大增高,开除教籍就不算一回事了。加上宗教改革以后宗教自由以后教派又多得很,于是情况就变成了萧伯纳的《窈窕淑女》(My Fair Lady)、《卖花女郎》(Pygmalion)所描绘的那样,希金斯教授是一个口不择言、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人,他妈妈就不敢让他跟主教见面,她说如果主教见到我儿子,我会被开除教籍的,但是在这个时候开除教籍也算不了什么了,也没有中世纪那种严重性了。
[00:45:34]如果一个人,比如说像兰斯代尔(Edward Lansdale)上校这样的人,他爸爸妈妈是基督教科学派,然后呢他到东海岸娶了其他教派的女人、或者是到菲律宾去娶了菲律宾天主教徒的女儿帕特尔。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吗?不是的,他实际上已经背叛了基督教科学派的教义、也退出了那个教会组织,但是对于他没有任何严重的影响。今天我们看到川普他说他是基督徒,但他不属于任何具体的教堂,他如果换一个教堂,去一个教堂,到一个教堂去拿着圣经去做一番演示,然后又换到另一个教堂去,对他来说这是无所谓的事情。所以开除教籍、切断社会关系就没有以前那种重要意义了。
那么什么样的关系有重要意义呢?就是假如你在一个非常稳定的社区,这样的社区还是很多的呢,你的主要资源是什么呢?不是说你有一个很响亮的文凭,可以在大城市找好工作。这个文凭的用处是什么呢?文凭是一个信用证明,你不认识的人他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相信你,但是他看到你的文凭就说你一定很有能力,否则的话你拿不到这个文凭,在熟人社会中这是没有必要的。比如说如果你是一个修房顶的工人,你一年工作3个月休息9个月,但是你挣到的钱还是不错的,比那些在音乐学院毕业、在乐队里面当差的音乐家挣的钱还要多呢,你有一个儿子去当了音乐家,其实他挣的钱还不如你多。
那么你凭什么挣这个钱呢?你祖祖辈辈住在这个社区,你的朋友和邻居就是你的客户。朋友为什么会把他们的房子交给你修而不交给别人修呢?比如说我为什么不交给一个越南的移民去修呢?因为我不认识他,我也不相信他,我相信我的朋友,有工作都交给他干。我这个修房顶的人能挣这么多钱,或者说我是个杂货店老板能够卖得出去货,是因为我的老客户老朋友都是我的熟人。他们为什么会相信我呢?因为我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我的为人、我父亲的为人他们全都是知道的。他们信得过我,我是依靠这种信任资源来生活的,这个全方位的信任,就比我是一个公司的高管,我任命了某某大学毕业生去担任某个差事,就是因为信任他的大学文凭,他本人是什么样我其实全不知道——社区的了解就是全方位的,实际上他们的社会关系更铁一些,他们将来的位置也远比那个大学毕业生要稳固得多。
但是就有一个问题,在这样的社区当中,你是有可能像原始部落和中世纪基督教会那样被诅咒而死的。假如你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你还没有毕业,你就在网上各种振振有词地发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论,然后看到有某某人锐评,好像很有艺术性很有刺激性,你就跟着他走,然后你宣布你是一个远古邪恶,其实你是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或者你毕了业在某某公司任职。你为什么会这么做?因为公司的老板根本不关心你在网上是不是远古邪恶或者是其他什么邪恶,这些事情干他们鸟事?你找对象的时候你女朋友也不关心你是不是远古邪恶,这件事情又干她鸟事?
但是,如果你是一个我刚才描绘过的修房顶的工人,挣的比音乐学院的毕业生还要多;你本来是一个某某教会的成员,然后你突然宣布你不信宗教了,这还是小事儿;而且你还跟你的老婆离婚了,这不得了了,就像是法国国王跟自己的妻子离婚,或者像是亨利八世(Henry VIII, 1509-1547)离婚一样,这是会爆发战争的事情。为什么呢?你的朋友们愿意把他们的房子交给你修,是因为你爷爷你爸爸和你一辈子都是靠得住的老实人,现在你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就把你的妻子赶出去了,跟一个谁也不知道什么来路的,比如说从越南或者是菲律宾什么地方的第三世界来的、为了拿绿卡而嫁给你的野女人结了婚。这件事情会有什么后果?假如你是一个著名大学的毕业生,凭着一张文凭在某公司拿到了差事,你干了这件事情,就像兰斯代尔上校停妻再娶一样。兰斯代尔上校最后跟他的美国妻子离了婚,然后娶了一个菲律宾女人,他在东南亚搞各种活动、常年住在菲律宾,跟妻子长期两地分居,于是大家都可以想象,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忍不住要搞一个抗战夫人的。这事对他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南越政府或者菲律宾政府或者是中央情报局,对这些事情是漠不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