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阿姨您好，首先我代表节目组和观众朋友们，祝您在新的一年里一切顺利，并且希望您能够为我们带来更多精彩的节目，同时我也代表节目组祝我们的广大观众朋友们、听众朋友们，在新的一年里一切顺利。那么今天作为本年度最后一期节目，想请教您一些会员朋友们比较感兴趣的提问，有许多朋友都提出了一些类似的问题，我把它们汇总一下。就是说我们知道汉朝和明朝被普遍认为是典型的所谓的汉人王朝，而且也受到许多皇汉人士的追捧，但是追溯汉朝和明朝的起源，令很多人也包括一些会员朋友产生了一些疑问。比如说为什么像刘邦集团的人物，他们的出身本来就是平民百姓，至多就是狱吏、地方上的小吏一类的人物，为什么一开始起兵，他们似乎就体现出了比较不错的战斗力和军事素质呢？他们和秦帝国有什么隐秘的关联吗？另外像明朝之前的元朝是典型的内亚秩序输入的一种产物，那么为什么明朝的建立，看上去反而像是一种对内亚秩序的反动呢？明朝建立的秩序来源主要是什么呢？谢谢。
刘仲敬：朝代的起源总是征服者集团。朝代能够建立起来是双向的，就是第一要看自己本集团的战斗力、第二要看天下的抵抗力。所以大一统王朝的战斗力经常是不如战国群雄的，只不过它们面临的时代大部分人口已经变成了编户齐民，跟它们竞争的只有为数不多的蛮族和其它来源的军事集团，跟春秋战国时代基本上所有人都像是日本武士一样有一定战斗力、竞争对手太多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所以实际上朝代建立者面临的问题，比齐桓公晋文公和战国七雄要简单得多，他们主要依靠的是后者；前者，就是他们自身的战斗力相对而言反而不是很出色，只要矮子里面拔将军，在当时还过得去就可以了。
汉朝的军事起源，刘邦的核心团体就是吕后的家族集团。这一点容易被人隐蔽，主要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众所周知的政变，把汉文帝推上台的军功集团消灭了吕氏亲党，也就掩没了汉初最初刘邦的基本武力。刘邦本人可能是魏人血统的楚人，他在楚国的阶级地位是很低的，但他的祖先可能像孔子的祖先是宋人，在政治斗争失败以后才逃到鲁国，到鲁国以后变成了鲁国的下级武士，在宋国的时候地位要更高一些，可能是士卿一级的人。刘邦他的祖先可能是魏国的中层的士大夫，相当于是现在的市长手下的主要技术官僚那一层次的人，没有达到孔子祖先的高度，但也不是小吏级别的人，在流落到楚国以后渐渐变成了只比平民高一点，类似西汉豪杰那一类型的人。
我们要注意，就是一个人的行为跟他的阶级兄弟差别很大，跟他的祖先是很有关系的。你注意明朝有一位知名人士李卓吾（注：李贽，1527-1602）、海刚峰（注：海瑞）、清国的蒲松龄，这些人他们全都是儒生，但是行为跟周围那些儒生不一样。仔细考察一下，李卓吾的祖先就是阿拉伯人、海瑞的祖先是蒙古时代的穆斯林、蒲松龄的祖先肯定也是内亚人，他们自己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祖先。海瑞自己还觉得自己是忠诚的儒家门徒，但是他就傻傻地，至少在胡宗宪（1512-1565）和周围同时代的人看起来，他就傻傻地真的执行起儒家的伦理来了，不拿黑钱凭工资过日子，穷到自己带领衙役种菜给自己吃。李卓吾呢，他也是儒生不是穆斯林，但他就要写《焚书》《藏书》，给历史重要人物翻案，鄙视他瞧不起的那些口是心非的地方上的士大夫。蒲松龄呢，他写《聊斋志异》，你从内容上来看全都是陈腐到令人作呕的东西，比如说女人如何学会不嫉妒啦诸如此类的，但是情节的诡异和想象力空间比起当时同时那些，比如说像《子不语》之类的东西是差了不止一个数量级。如果你要从意识形态性质看都是差不多，什么女人要二女同事一夫呀、要好好顺从丈夫之类的，如果只是这些的话就没人看了，或者说后来文学史家也只会把它跟《子不语》之类的普通小说放在一起，但是文字的精炼和想象力的神奇，显然远远超出了这些陈腐伦理的限制。
这些东西照我的想法，其实都是祖先残余血统的最后挣扎，再过一两代人，我相信蒲松龄的后代——蒲松龄有各式各样的作品，比如说有聊斋这样的作品、也有一些滑稽作品，比如说描写私塾先生穷得吃不上饭，希望别人来雇佣他，雇佣他的时候，哪怕是他同时要割草放牛他也干，这个状态大概就是山东当时最基层的根本没资格做官的穷秀才的写照了。他再过一两代人，他的子孙就变成这样的穷秀才，然后他们的女儿有只能嫁给稍微有点体面的农民，最后就在当地的普通人口当中完全消失，就像李白的后代一样。但是在他那一代，他还有一点点不甘心。而且这个不甘心不是主观意识上的不甘心，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而是像比如说青春期男生性欲发作，他主观上不一定有欲望要去干什么，但是他血液的躁动迫使他去冒险去接近女人，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东西，使蒲松龄、李卓吾和海瑞变得跟周围的儒生不一样。
那么他跟周围的儒生有什么不一样？他们是晚近归化的内亚人。而他们周围的儒生呢，可能是金元时代、隋唐时代、南北朝时代归化的内亚人。我不是说过中国文化所谓的是「吸纳型文明」？意思就是它是个垃圾桶（注：访谈166）。它里面最出色的人物就是刚刚入关不久的人，像纳兰性德那种人，蛮族的血还在沸腾。这里面的蛮族的血，用现代科学词汇讲就是高贵的祖先，所谓高贵的祖先就是能够适应更多风险、更多冒险挑战、多种复杂环境适应能力强的基因。
复杂环境适应能力强的基因，像北极熊或者是蓝鲸或鲨鱼的基因一样、以及像人类本身的基因一样，是需要高能耗的；如果在低能耗的环境当中，无论你怎么高能耗，你的产出都不会更多，甚至风险反而更大，那么这样的基因就斗不过像老鼠一样的小型动物。那些小型动物，它的复杂环境适应力并不强，但是它的生育成本比较低，它享有一个贱的优势。在能力能够带来更大产出的情况之下、冒险能够带来更大产出的情况下，老鼠是竞争不过北极熊的；但是在冒险不能得到更大产出、甚至可能得到更大风险，竞争优势主要看降低成本的时候，老鼠就会战胜北极熊。每一次地球环境发生恶变的时候、生存资源急剧降低的时候，大型动物都要急剧灭绝，像以前寒武纪时代的菊石、或者是白垩纪的恐龙之类的情况都是这样的，然后有一度地球上是只有简单的比较小型的生物，然后慢慢地新的小型生物再逐步演化起来，占领各个生态位。
像他们就算是一种误入了老鼠生态环境，也就是误入了中国，当然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的祖先像那些娶了印度姨太太的英国人和荷兰人一样，最终归化为中国人，把自己的子孙送进了依靠贱、降低生存标准来获得繁殖优势的这样一个演化场。而他们的高人一等的能力不但不能给他们带来更好的待遇，反而使他们招灾惹祸。
比如说，假如大明朝儒生对孔子的信奉是出于血诚，那么海瑞这样的忠诚义士肯定应该是官福如火一路上升，他自己不贪污不要紧，他会升到很高的官职，让他有足够的钱，不用去贪污也能过上体面的生活。但是不，他真正地做一个儒家伦理的奉行者，反而被那些伪君子所排挤，一辈子只能过穷日子、一辈子不能得志，把自己的妻子孩子全都牺牲掉了。他是一个演化上即将被淘汰的人。他的祖辈呢？恐怕就不仅仅是儒生，还会是那种像元末明初的时候在福州发动战争的那些穆斯林商人一样，是有钱的资本家或者是有武力的部落酋长宗族长老，甚至是两者兼而有之，那种人恐怕就是在明初的战争和政治迫害中，已经被扼杀掉了被淘汰掉了。到了他这一代，他只能像唐伯虎一样，显示他在文的方面、不动武力方面的特殊才能，而这个才能也是使他更快地被淘汰，而不是像那些贪官污吏伪君子一样，子孙繁衍占尽便宜。
他遗留的蛮族基因还比较多，使他和那些南北朝时代的蛮族的后代，在经过了比他更长时间的逆淘汰以后，已经编户齐民化或者士大夫化更彻底、已经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的人相比，他还是有些特殊，但是这个特殊之处维持得不太久。像蒲松龄、李卓吾也是同样的情况，他们的祖先第一代可能像纳兰性德一样，还是文武双全的，在三五代以后就像海瑞他们那样，只能文不能武了，再过三五代就泯然众人矣，下一步再过三五代就是张献忠的食物，跟普通编户齐民和降虏没有什么区别了。这是一个典型的逆淘汰状态下的演化史。
刘邦呢，他刚刚演化到，祖先是孔子一样的，可能没有孔子地位那么高，但是应该是子路、颜回那种下级士大夫，到他这一代演化成朱家、郭解这样的江湖豪杰。所以他少年时不事生产，到处去做江湖豪杰。为什么这种事情能够被容忍呢？因为他的祖先毕竟还是士大夫，当了战国的士大夫是带剑的，至少在战争时期你要做到一个下级军官，所以他带着剑，像韩信一样带着剑到处闯荡冒险，是可以被容忍的，但是已经不被喜欢了。像他的父亲和家人就认为是，士大夫带剑是因为可以做军官，是有好处的，你韩信刘邦，反正你的阶级地位已经下降到了不能再做军官的地步了，干这种事情除了给你招灾惹祸还有什么好处？你还不如像周围的农民一样、像你哥哥那样，勤勤恳恳地干活多挣一些钱，挣了钱来买些土地当一个地主，在平民当中当地主总比当普通农民日子过得好一些，你再也别妄想过去统治阶级的生活了。
你想汉景帝汉武帝诛除游侠是什么意思？诛除游侠的意思就是，封建贵族已经被秦始皇他们消灭得差不多了，现在帝国境内对我们威胁最大的就是游侠。游侠是什么呢？游侠是介于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存在，就像刘邦这种人，当然也就像英布、韩信这种人，他们在社会上游动，已经不再有贵族阶级的身份，所以韩信不害怕受胯下之辱。但是他仍然像贵族一样带着剑，因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注：韩非子·五蠹），儒侠二者是帝国的心腹大患。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祖先都是文武双全的士大夫。所谓道术为天下裂、王官之学散入民间，描绘的就是一个像孔子一样的旧贵族失去了封建制度，随着封建制度的瓦解而散落民间，原来贵族专用的学问，包括文和武方面的学问散入民间；同时由于他们的文化传播活动，有很多比较高级的平民就通过当孔门弟子啦或者加入游侠团体这种情况，学了一些文和武的技术。
但是以前孔子时代的贵族学六艺，那就是要能文能武，跟文艺复兴时代的、伊丽莎白时代的欧洲贵族沃尔特·雷利（Walter Raleigh）那样，既要在女王面前能够即席赋诗出口成章，又要随时能像埃塞克斯伯爵或者希仁爵士（注：待定）那样拔剑出征，在战场上英勇牺牲。然后既然已经流散了，失去封建制度了，这些事情都不能提了，有些人偏重于文，渐渐就没有武力了，有些人偏重于武，渐渐就没有文采了，偏重于文的那些就变成了儒、偏重于武的那些就变成了侠，两者都是黑五类。黑五类是旧统治建立的余孽，所以相对于贫下中农来讲，对党国的危险更大一些；同样，儒和侠是旧贵族的余孽，虽然已经没有旧贵族的阶级地位，但是旧贵族的素质还残留一些，所以仍然是党国的威胁。
秦人焚书坑儒和汉国皇帝消灭游侠，看上去是两件不同的事情，其实是一回事，他们打击的都是同一个对象——已经丧失了贵族阶级和社会制度保护的旧贵族余孽，以及优秀平民在精神上物质上模仿贵族，假装自己像贵族一样能够带剑的侠客、或者是假装像贵族一样有学问的儒生。最后，秦汉之际的儒生和侠客就是，用毛泽东时代的阶级术语来讲，就是破落贵族和攀附破落贵族的平民冒险家的一个总和，他们跟编户齐民贫下中农不同，野心很大，也多多少少有些本事，收编一部分人做自己的军官或者是列侯是有好处的，但是大多数收编不了的人最好还是消灭掉。这就是帝国对他们的基本立场。
刘邦是一个游侠，跟英布他们是差不多的。这种人介于官府和江湖之间，官府如果不用他的话，他很可能变成危险力量，用了他的话，他也可能搞两面手段。刘邦的情况就是这个样子，他跟萧何他们搞的那一套，而且动不动就说，你们是一帮囚犯，本来是要进监狱的，但是我作主把你们统统放了；就像欧洲骑士小说唐吉诃德所干的事情那样，唐吉诃德说我行侠仗义把你们全部放了，那些人非常感激他们，就表示说愿意拥护刘邦。这个事情很明显嘛，就是假公济私，想要培养自己的江湖团队嘛。
你可以看出，刘邦家里面已经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刘邦本人，他说，我虽然已经不再像是古代的魏国贵族，但是我还是不高兴做楚国的老农民，我到处去乱碰说不定能碰出点出路。另一派就是他哥哥他爸爸，他说，你这样碰不但碰不出贵族的待遇来，还可能把自己的脑袋碰掉，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一个老农民，多挣几个钱，我们至少比普通的贫下中农要聪明一些有文化一些，我们要多挣钱做地主。就像在改革开放时期，老子也不管别的，就去当企业家挣钱去了，多挣一些钱做个地主，日子过得好一点儿。但是在刘邦看来，日子过得再好也是平民，所以他心里面还没有死，所以他就到处游侠。
这时，他碰上了吕家。吕家的爸爸不用说，这个身份是很明确的，就是当地的豪强，他看中刘邦这个穷光蛋，看中的就是他的江湖游侠的能力，就是我经常说的那样，要把女儿嫁给黑社会老大那个意思。刘邦就是当地的黑社会老大了，他跟萧何，就是当地的竹联帮那一类的人物、或者是像明清小说里面秦叔宝那种人物。县衙门用秦叔宝，目的就是为了控制程咬金这样的江湖人，因为秦叔宝跟程咬金是好朋友，不用秦叔宝的话，派一个只会读书的儒生是控制不了局势的。
这个做法直到孙坚孙权的时代还是这样的。孙坚出身大概是一个小酋长，因为他从小十几岁的时候就很能打，跟海盗打什么的。汉朝的太守之类的聘任他做县吏，因为太守是外来的人，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大臣，跟本地社会不搭界，他要控制本地社会手中的兵也不太多，所以他必须要招安一部分本地的豪强，利用这些豪强当他的县吏，就是当他的随身武官，去控制其他的豪强。直到明清时代，所谓的明清小说，像狄仁杰、施世纶这样的贤吏，出发到地方上去，身边只有几个随从，不一定斗得过当地的豪门或者黑社会。这时候就有，像高罗佩（Robert van Gulik），荷兰人写小说都是这样的，有马荣、乔泰这样的江湖好汉投靠他。施世纶也有一帮江湖好汉，这些江湖好汉给他马前马后地奔走，他才能够斗得赢。
这种事情具体到现实政治当中，别的人不说，周本顺就是这样的人。周本顺到湘西打黑，按说到湘西打黑，你应该像是毛泽东搞土改那样，带着一些苏联大炮去，那样什么黑社会都让你打平了。但是不行，现在改革开放时期哪有苏联大炮给你去，党和国家只能给你政策，给你政策允许你拥有比一般干部要大得多的权限，但是要给你一支兵让你带着去平叛，那是没门的事情。于是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有像传统小说中描绘的那样，招安一些本地的黑社会，让他们做公安局的大员，让本地的黑社会替他打击其他的黑社会。然后他跟那些本地的黑社会自然又形成一个新的黑帮，最后在中央的政治斗争中失败以后，这个新黑帮也被打掉了。只能以黑治黑、以豪杰治豪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刘邦就是这样的豪杰。而吕家本来是当地的豪强，嫁女儿照他看来，有钱人算不上数，照他的豪强经验和江湖经验，像刘邦他哥哥他们走的那条路，没有武力，就算是凭你文化高一点、聪明才智多一点、多挣一些钱，别人，官府或者是江湖人要做掉到你或者是抢掉你的钱，那太容易了，他不稀罕。他稀罕的是有出息的年轻人，能打能拼有冒险精神的年轻人，这就是刘邦了。所以他慧眼识人，尽管刘邦根本没钱，连普通小地主的钱都没有，但是他凭他游侠江湖显示出来的冒险精神，和他交结江湖黑帮的能力，至少这个人将来变成本县的黑老大是没问题的，所以我女儿要嫁给你。
所以，刘邦就有了两个基本班底。第一是他跟萧何他们那些混「官黑道」，他跟萧何那个集团，差不多就像是明清小说当中《隋唐演义》里面秦叔宝、程咬金那个集团，名义上秦叔宝为衙门卖力、程咬金在江湖上做响马，抢劫过往的商队和他们的银两，但其实他们是一伙的。秦叔宝会给程咬金通风报信，朝廷下通缉令了，你们赶紧快跑，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像及时雨宋江那样，接到通辑令赶快去通知他的江湖兄弟。有这样的内线在，你当江湖响马才能当得稳。反过来秦叔宝如果当官当的不顺利，被他的领导打黑了，或者是朝廷不义朝廷昏庸，发不出工资来了，他不会像是没有江湖关系的普通干部那样毫无办法，他直接拍拍屁股就去投奔程咬金了。他上了瓦岗山举起一面杏黄旗，替天行道救生灵，马上就变成一个反对派军阀了。
这样的关系对双方都有好处。刘邦和萧何连同他释放的那些囚犯黑社会形成的集团，必然就是玩这一套起家的。然后再加上吕家的宗族子弟。吕家的宗族子弟在历史上，由于他们后来在政变中失败，基本上被抹掉了，但是他们显然是刘邦的基本武力。刘邦最初的基本武力，就是由吕家的子弟兵和他自己的江湖好汉兄弟组成的。这支军队战斗力不太强，因为江湖人跟受正规军事训练的贵族还是不一样，他不像项羽那样能咬着秦国正规军那样打硬仗，他跟彭越部队差不多是绕着秦军打游击战，最后投靠了楚国军队的主力，才算获得正规的地位。但是这个正规地位主要不是凭他的武力很强，或者他的军事才能很强，刘邦自己都说他自己的军事才能不如项羽和韩信。
在当时他的主要特点是什么？沛公长者。长者是什么意思？他是个厚道人，就像是习近平在2012年的名声一样。这个人虽然英勇善战，不会像项羽那样暴怒起来，把投降的敌人全部给杀掉；投降他，他除非很有必要的话，除非对他本人有威胁，他不会轻易杀人的。对待他自己的同事也比较肯让不争功，有好处给大家分。这是什么？这是他的政治能力出众，他主要是凭这一点。他后来也说他自己打仗能力远不如韩信，但他的政治能力比韩信强，韩信能够指挥大军多多益善，他指挥十万就了不起；但是他能够指挥大将，别的大将都在疯狂争功的时候他肯让、分配利益比较公平。他自己说，项羽拿着侯爵的爵位舍不得给别人，他自己就比较慷慨大方，有功的人他舍得，宁可自己没什么好东西也要分给别人。别人冒犯他，说了他不喜欢听的话，他就算一时生气，但是对张良或者其他人都是这样，一时生气很快就会醒悟过来，马上就会从善如流，这是他的主要能力。他不爱面子、不贪婪、有利益肯分配给别人，而且分配得比较公平；能够准确地判断出极少数对他政治上有威胁非除掉不可的人，以及大多数只想贪图利益，只要他分配得公平，而且有能力为他搞到蛋糕就会追随他，而对他没有威胁的大多数人。有这些条件他就可以逐步地起家了。
但是虽然后来归附他的部队很多，吕家军，就是吕家几个子弟这些军队，实际上是他的亲卫核心，是他最信任的人。所以汉惠帝（BC211-BC188）之所以不能废，尽管赵王如意和他的党羽很想要夺嫡但是不能废，为什么？因为刘邦的天下还不稳固，吕后久在兵间，而且吕家宗族子弟能打仗，跟刘邦关系又最亲密。我们不要相信后世史家的说法，说周勃陈平他们是忠臣，吕家是奸臣。你想想，世界上有没有可能有其他人比你老婆对你更亲的？在刘邦心目中显然恰好相反。顺便说一句，在汉文帝和他的大臣心目中也是这样。后来周勃陈平他们干掉吕家的人以后，想请代国国王汉文帝进京当皇帝，汉文帝和他的大臣就说，我们不要上这个当，这些高祖留下的大将和老臣都是阴鸷狠毒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他把皇后的亲族杀得干干净净的，他还杀不了你吗？这种人信不过，我们信不过他。这一点恐怕也是刘邦本人的看法。他们跟刘邦本人的关系还不如吕家人关系亲，而且又是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人，打天下非靠他们不可，但是老实说虽然从讲分寸角度来讲不能杀人太多，但是其实如果能够把他们像韩信一样一起杀掉的话，刘邦会更放心的。
但是刘邦事业要做大，他当然需要招募各个诸侯国的人。所以我们看他的核心，第一层核心是双源的。就像穆罕默德起家靠两种人，辅士（Ansar）和迁士（Muhajiroon）。什么叫迁士？就是跟着穆罕默德从麦加共和国逃命逃出来，被麦加共和国贵族长老赶出来的那拨人，是他最初的弟子。什么叫辅士？就是麦地那共和国愿意接受穆罕默德和他的弟子，因为接受了这批强大的力量他们就可以反攻，打倒强大的麦加共和国，实现逆转胜利。于是麦加流亡者和麦地那人的联盟最终打败了麦加共和国的保守势力，包括后来建立伍麦叶王朝的阿布·苏富扬（Abu Sufyan ibn Harb）这些麦加共和国的元老们，这个双元结构就是伊斯兰教最初的核心。进入麦加以后、跟麦加人和解以后，原来在穆罕默德在世时拼命反对穆罕默德那些旧贵族，就是后来建立伍麦叶王朝的穆阿维叶·阿布·苏富扬（Mu’awiya I）那种人；还有是虽然是古莱什族（Quraysh），但是其实并不是穆罕默德亲信弟子，是穆罕默德势力大了后才投靠的阿巴斯家族也加入进来，这是伊斯兰教第二圈。第三圈就是征服叙利亚和波斯以后，从广大帝国里面产生出来的，比如说伊朗治国专家这些人。
当然是亲疏有别了，亲疏有别就会爆发内战。首先是麦加党的辅士和迁士发生斗争，然后是苏富扬的后裔伍麦叶王朝颠覆了辅士和迁士这些核心老革命、实现了反动派的复辟；最后是穆罕默德的敌人继承了穆罕默德的帝国，就是阿布·苏富扬的党羽，当初把他赶出麦加的这些人，建立了大马士革皇朝（Umayyad Caliphate, 661-750）；最后一步就是连阿拉伯人都不是、纯粹是叙利亚基督徒和波斯异教徒的后裔组成的新穆斯林颠覆了伍麦叶王朝的阿拉伯贵族、建立了阿巴斯王朝（Abbasid Caliphate, 750-1258）；这个阿巴斯王朝就变成了虽然举起阿巴斯家族的旗帜，但是骨子里面是一个波斯帝国的复辟，连阿拉伯人的势力也最终被颠覆了。帝国就是这个样子的，内圈到外圈一路驾驭，但是内圈因为基础不广的话，最终很容易被颠覆。
刘邦政权相当于辅士和迁士的核心，就是他自己的江湖兄弟和吕后的家族亲党，就是他的辅士和迁士、他的核心圈。第二层相当于是麦加贵族，麦加人集团是什么呢？沛公恭仪为王（注：待定）先入关中，为什么不封他做三秦王？项羽不公平，一定要刘邦做汉王，但是刘邦还是回来了，回到秦地重新举起约法三章的旗帜，让秦人相信在各路诸侯当中就是刘邦最仁慈。沛公长者这句话不是白白说的，别人对他政治上有威胁是要杀的，但是普通老百姓或者是三老豪杰（注：待定）这些地方士绅对他没威胁，人家又不想当皇帝也不想当国王，对他没威胁，他对这些人确实是比较仁慈的，所以对方也没有看错他。秦国作为战败国，而且是像纳粹一样的负有战争罪责的战败国，如果落到项羽、田横这类人的手里面，那是没什么好下场的。刘邦对他们比较宽容，所以他们也愿意拥护刘邦，赶走项羽任命的章邯（？-BC205），回来做三秦王。所有历学家都说这是他获得胜利的关键。要知道凭他的辅士和迁士，就是凭他的江湖哥们和吕家的班底能有多少人？几千人马只能做一个军阀，做诸侯王都很困难的，要做帝国的皇帝那是门也没有。但是有了秦帝国，从商鞅到秦始皇上百年来军国主义制度建设建立这套动员机器，那就像希特勒得到了德国、列宁得到了俄国。
你要注意，八个大大为什么不如苏联和德国？因为它只得到叙利亚和伊拉克，叙利亚和伊拉克虽然也是历史名国，但是在近代的历史地位绝对不能跟德国和俄国相比。世界上的纳粹分子多得是，罗马尼亚纳粹分子谁记得他是谁呀？铁卫队的领导人，或者是挪威的纳粹分子吉斯林我们还知道他，他有个屁出息呀？纳粹不纳粹并不重要，德国的战争机器和军事资源还是非常重要的，德国毕竟是当时世界第二军事强国，谁能拿到世界第二军事强国的资源，无论你的意识形态是哪一方面的，你都可以陡然发一下，如果没有德国的话，纳粹也就是八个大大一类的人物，大多数人不会重视它。同样列宁如果没有得到俄国，而是比如说到蒙古哈萨克其它地方掌权，共产主义是不会有多大声势的。共产主义声势来自于俄罗斯帝国的资源，俄罗斯帝国是欧洲的边区和亚洲的征服者，共产国际继承了俄罗斯帝国的资源，虽然不能够征服欧洲，但是至少可以在亚洲有很大的发展，可以跟欧洲平起平坐，如果没有俄罗斯帝国，共产主义屁也不是。19世纪末期无政府主义声势比共产主义还要大，现在谁还记得无政府主义？就是因为它没有得到一个帝国作为资本的缘故。
刘邦就像是希特勒得到了德国。希特勒绝不高兴做一个奥地利人对不对？就像拿破仑不高兴做一个科西嘉人。拿破仑早年还是科独分子，但做了科独分子他怎么能够征服欧洲呢？科西嘉事业搞得再大也没这个门。斯大林同样也需要俄罗斯帝国，而不是需要格鲁吉亚或者奥塞梯，都是一样的道理。刘邦得到秦国，然后他们的集团就像是刘备在蜀得到蜀地资源一样，把秦国的战争资源和战争机器拿出来。所有的历史家都能承认，论军事才能刘邦并不出色，他能够战胜项羽，跟秦国秦始皇能够征服六国是一个原因，就是秦国的战争机器和军事资源还在。
楚汉战争的实质是秦楚战争。尽管汉国的上层阶级跟秦始皇的班底不一样，汉国的上层阶级有很多其实就是楚人，但是它的基层战争机器是秦国战争机器，这是他打败项羽的关键所在。就像是毛泽东和林彪能够打败蒋介石，他靠的是满洲国的战争机器。四野的上层人物是共产党从关内来的干部，但是中低层是满洲国的技术人员和士兵，同样的干部如果在山西或者是在苏北那是打不赢的，在满洲就能打赢。为什么刘邦在魏国齐国楚国赵国打出来都不出色，得到秦以后就出色了，为什么？因为你只凭领导不管用。施拉普纳（Klaus Schlappner）总算是个名教练吧，他在欧洲踢足球的成绩是很好的，中国用重金请他来踢当教练，结果中国队还是一塌糊涂；琅威理也是英国海军的名将，到了大清国就就北洋舰队照样打败仗。史迪威将军年轻时候，阶级地位是高于艾森豪威尔的，结果就是因为艾森豪威尔去了欧洲，率领了欧洲联军，结果后来连战皆捷，最后当上了美国总统；而史迪威到了亚洲，只有蒋介石军队可以用，所以他很恨蒋介石各种不行，最后他什么也没当上。结果他跟艾森豪威尔的阶级地位就颠倒过来了。
所以毛泽东和林彪如果得不到满洲国的军队和资源的话，他仍然没有办法打败蒋介石的。刘邦和萧何在关中的地位，就像是毛泽东和林彪在满洲国，他们的班底上层是他们带来的辅士和迁士的沛县集团，就像刘备在巴蜀政权主要是由荆州人和他在北方带来的军阀班底，而不是巴蜀本地人一样。但是基层他赖以战胜的战争机器，是秦国的战争机器。他凭上层的班底来说他还不如项羽，项羽拥有大批的楚国高级贵族，他手里面只有像张良这样的杂牌的六国贵族，和他自己带来的江湖游侠和地方豪强的班底，凭上层他是斗不过项羽的，所以他老打败仗。但是最终老打败仗，他屡战屡败能够再起，而项羽乌江一败不能再起，那是为什么？因为项羽作为军事贵族，他个人的军事才呢，是优于刘邦这个江湖游侠的，他的高级将领的班底，像英布这些人也除了韩信以外，刘邦的将领没有能比得上项羽的将领。但是楚国的战争机器就像在秦始皇时代一样，军事动员机器是不能跟秦国相比的，就像蒋介石在四川，或者是吴越的军工生产能力不能跟满洲国军工生产能力相比一样。他凭借秦国的中下级干部和军事动员机器，可能也包括当时意义上的军工资源，比如说当时主要相当于是林彪大炮坦克的那种东西就是什么？来自于义渠各诸侯国的陇西的养马基地，和来自于晋国的山西南部的养马基地，它们都在秦国境内，相应的基地项羽这方面就没有，更不要说是巴蜀的粮食和贸易财富了。这些资源是他战胜领项羽的主要原因。
因此在他的列侯和功臣集团当中又有一批秦人，所以汉国有关内侯的封爵，这就表明他的中级干部当中，属于相当于伊斯兰教当中麦加贵族的旧秦人是非常多的。他们拥护刘邦就像满洲国拥护毛泽东林彪一样，是有道理的。如果蒋介石上台的话，满洲国人可不全都是汉奸？这辈子别想抬起头来了。投靠毛泽东，这下蒋介石变成反动派了、他们变成革命功臣了，虽然还不如那些什么山东老干部之类的地位高，但是无论如何已经比骑在他们头上，差一点要把他们灭门的蒋介石集团要好了。秦国人也是这个样子，差一点被项羽全部杀光，刘邦来以后他们首先第一是保住了命、第二是翻了身打败了项羽集团，地位虽然不如刘邦的两个核心集团，但是已经是在帝国内排名第三了，就是相当于麦加贵族的秦国功臣集团。第四就是相当于叙利亚基督徒和波斯治国专家那种，帝国建立以后的什么齐鲁儒生，他们根本就是局外人。鲁国曾经是为了项羽抗拒刘邦，刘邦差点想把他们全部杀光，所以他们肯定是外圈，像波斯人一样，在阿拉伯帝国是一个被征服的存在。但是随着和平的来临，他们渐渐地恢复了一部分阶级地位。
同时由于统治核心集团内部的冲突——像吕家被全部杀光这件事情，差不多就相当于是奥斯曼遇刺、阿里遇刺、阿以涉（Aisha bint Abi Bakr）参加内战被俘这一系列，和麦加被烧毁这件事情。这些事情，首先是阿以涉作为穆罕默德最亲的亲党，起来反抗在她看来用了太多外邦人的阿里上，就被阿里打败和俘虏；然后是阿里，至少是穆罕默德集团的人遇刺，穆罕默德敌人的子孙、阿布·苏富扬的子孙，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Muawiyah bin Abi-Sufyan）带领叙利亚基督徒组成的军队打败了他们；最后是迁士和辅士联军在麦地纳起兵，准备做最后一次打击叙利亚的异教徒王朝，而被一支大马士革哈里发哈立德（Khalid ibn al-Walid），是穆阿维叶的继承人，派来的军队全部打败领袖被杀，神圣的麦加天房也被火烧了。一般即使穆斯林也很少知道这件事情，真正历史上真正烧过麦加的不是异教徒或者是敌人，而是可以说是混入伊斯兰教内部的敌对势力，曾经跟穆罕默德作对的麦加旧贵族的子孙，和被穆斯林征服的以及叙利亚基督徒为主的军队。
这一系列类似的政变反映了什么问题？反映了狭隘的小团体无法统治巨大的帝国，反映阿拉伯城邦特殊利益的政治小团体，无法统治人口财富各方面力量都比它大出几十倍的叙利亚和波斯的广袤土地。最后通过几次政变后，双方地位又颠倒过来了，叙利亚和波斯重新变成统治者，而人口稀少的阿拉伯半岛重新变成了被统治者。这就好像是满清或者是蒙元入关以后，最后政权终于重新转移，最后蒙古部落或者是满洲人又变成边缘人了，情况是差不多的。
汉帝国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沛县两个核心集团不足以统治整个帝国，甚至加上秦国的军工集团也不足以统治帝国。占帝国财富人口资源最多的，比如说燕赵的军队是能够跟秦国的军队相比的，齐鲁的儒生文化水平比秦国，更不要说刘邦的核心团队要强得多，楚国的经济实力也远远超过他们。这几个集团在帝国建立以后，渐渐地潜移默化地渗入帝国统治集团，最终导致了政变。政变的结果是，最初跟随刘邦起家的那几个核心集团太狭隘了，没有办法统治帝国，干脆被消灭了，周勃陈平集团跟代王汉文帝的联盟统治了帝国，暂时维持了平衡。
但是我们要注意，为什么要选择代王？因为齐王正在率领齐国大军向长安进军，长安的功臣老将预计他们没有办法同时反对代王和齐王，只能拉一个打一个。如果让代王当了皇帝，代王年轻而谦虚品得好，而且尤其重要的是，他的皇后婆家势力不强；而齐王的王后家族像吕后家族一样盘根错结，估计来了以后又是一个吕后，他们对付不了。所以他们宁愿要国家小而穷、宗族又不强盛的代王。他们跟汉文帝达成的协议是这样的：宫内的军事安全要由代国的老臣负责，但是丞相和太尉的职位要保留给周勃陈平他们。汉文帝一开始就没办法，是个弱势君主，但是他如果不答应这样的条件，将来当皇帝的就是齐王，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所以他宁愿跟功臣集团达成协议，外朝交给功臣集团，内朝，要不然他个人的人身安全都没有保证，由代国的军事集团负责。为什么汉文帝是个贤王呢？因为他是个弱势君主，他心目中的心腹大患还是周勃他们，所以他最后终于把周勃抓进了监狱，用任命申屠嘉这样势力不大小军官的取代周勃陈平。
然后汉景帝的主要敌人是什么？吴楚七国之乱。七国当中有四国就是齐国。齐怀王刘肥（？-BC189）的后裔变成什么？冀北王诸如此类的小王，有四个齐国。所谓七国联军就是赵国、齐国各继承国、和吴楚两国的联盟。吴楚两国其实就是项羽、英布的势力；齐国就是出兵进攻长安的齐王刘肥的势力，也是田横的班底；赵国就是赵王张敖，赵王张敖企图夺嫡，消灭汉废帝和吕后的赵王刘如意，以及赵代是一个国家，以及汉文帝本人的班底。汉文帝进了宫，就像是科西嘉人变成了法国皇帝也要跟科族分子作战一样，他原来的赵国和代国又变成了他的敌人。各路诸侯联合起来反对他。当年打倒吕后的两支力量，齐楚燕赵的力量和宫廷大臣的力量再一次分裂，等于是把当年没有打的内战又重新打了一波。这场战争的结果是，旧的功臣集团和诸侯集团遭到严重削弱。而帝国需要和平，于是汉武帝不得不收这个摊子，收消灭打击诸侯和游侠留下的烂摊子。这个办法是什么呢？独尊儒术，让齐鲁儒生上位，收拾燕赵军事集团、吴楚军事集团和秦国军事集团这三个军事集团留下的烂摊子。
政变是什么呢？是功臣运用齐国军事集团、秦国的军事集团来打击沛县核心集团，就相当于是麦加贵族在阿布·苏富扬（Abu Sufyan ibn Harb）的子孙穆阿维叶（Mu’awiya I）率领之下，打败了穆罕默德在麦地那的亲信一样。下一步就是秦国的集团，就是政权的辅士迁士以外的麦加贵族的第三圈，被更外围的叙利亚人和波斯打倒了。就是首先是各路诸侯，然后是齐鲁的儒生，最后随着齐鲁儒生的当权，帝国终于摆脱了它开始时期的征服者色彩，变成了全帝国人的帝国；最初的征服者在我刚才描绘的一系列政变和战争当中，就像是伊斯兰帝国从奥斯曼遇刺直到阿拔斯王朝迁都巴格达这一段时间的一系列政变和战争一样，最初征服者集团的核心集团全部被打倒，政权回到叙利亚人和伊朗人手里面。最后汉帝国的政权又回到关东儒生的手里面，走到这一步，征服者的中国化就最终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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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国的军事起源那就非常明显，就是南宋的边军和蒙古的戍军。南宋守卫它的淮西边界，像南唐一样。我们要注意，南唐虽然是个江南的政权，但它守卫边界就基本上都用沙陀武将，很多都是从敌国投奔的，就像梁武帝用侯景、梁元帝用王僧辩一样。能够抵抗侯景的也就是羊侃（496-549）。史书记载，侯景攻城时用了很多器械，那很明显是从内亚来的先进器械，他还说城中虽然有兵但是没有足够的军官，这些都反映出内亚相对于江南的军事优势。梁武帝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喜欢用北来降人做自己的军官。南唐也是这个样子，喜欢用沙陀降人做自己的军官，但是最终还是被拥有更多沙陀军官的北宋消灭掉了。然后南宋为了保卫它的边境，也必须大用从金国来的以及被蒙古驱赶的各种北来降人做自己的军官。淮西是一个种族混杂的地区，从韩世忠、岳飞时代就是这个样子，从西北边境跟着韩世忠一路逃来的西军在这里安营扎寨。岳飞的防线在今天的湖北一带，韩世忠的防线在今天淮东一带，淮河防线有很多都是西军的后裔，也就是内亚人，就是钟师道（1051-1126）、鲁智深他们带来的内亚人。但是他们最终还是被内亚军官更多的蒙古人征服。
征服以后，淮西是临安的门户，直到临安陷落的时候的还在抵抗，所以当然是军事上的重地了。蒙古人用高加索人和西伯利亚人组成的军事集团来镇守这些地方，然后后来在平定赞米亚的蛮族叛乱的时候，又把苗人越人的叛乱失败的酋长和他们的亲兵迁移到这里来，迁移来的人中有一个人当然是蓝玉（？-1393）的祖先。他们虽然被迁到这里，但是像李卓吾他们一样，最初几代人原有的传统还没有完全消灭，比起普通编户齐民要更能干一些。像刘邦本人还有过去的小贵族的一点遗痕一样，蓝玉还有过去苗人酋长的一点武德，所以他能够在明初当上名将。所以一旦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淮西出将。为什么淮西出将？淮西是种族混杂的地方，而且大部分人口的来源，是南宋和蒙古帝国设置的内亚藩镇军官。他们虽然在蒙古帝国最后几十年的和平当中也有所退化，但是相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他们的军事传统仍然是最多的。所以朱元璋主要是依靠这个集团，才能战胜论兵源论资源土地比他大得多的刘福通、陈友谅。
[00:48:44]刘福通、陈友谅他们的的部队的基干是什么呢？是明教国际、摩尼教国际。什么叫做「白莲花开弥勒佛出世」？就是耶稣时代、罗马帝国时代、中世纪一直很流行的那种救世主要来了、弥赛亚要来了。弥赛亚传到东方，被瓦房店化简化为「弥勒」，其实就是弥赛亚，因为佛教在当地是主要势力，于是就被说成是弥勒佛。就像是景教（Nestorian），景教本来是基督教，但是他们的经文经常把耶稣的几个弟子叫做「众僧」或者是「僧某某」，「僧某某」就是说某某和尚的意思，也是为了比附佛教，让自己更容易被人理解。摩尼教发动了这次起义，大部分兵源来自于摩尼教，刘福通和陈友谅的政权主要都是摩尼教政权。
朱元璋依靠内亚军阀和吴越儒生，人数比他们要少得多，但是文武方面的情况都比它要精得多。摩尼教是民间的宗教，所以它有一个无产阶级的弱点，它比较散漫、容易搞破坏性的大屠杀，搞到千里无粮大家吃人肉，建立高段位的统治机构缺乏高级人才。朱元璋有了刘伯温这样的吴越士大夫——我们要注意，吴越士大夫最初是想拥护张士诚、方国珍和清元的势力的，所以朱元璋不得不用刀把子逼着他们出仕。
还有就是淮西军阀集团。淮西军阀集团才是朱元璋的班底，是他的相当于刘邦的沛县两集团那样的核心集团。他凭着这个核心集团投奔小军阀郭家（注：郭子兴，1302-1355），最后在郭家垮台以后继承了他的班底。但是这时他的班底比起强大的张士诚的集团、以及摩尼教的各路集团还是非常小，于是他又及时渡江跟吴越士大夫合作。吴越士大夫这时主流还是拥护张士诚的，但是朱元璋毕竟还是得到一部分吴越士大夫。淮西军阀和吴越士大夫结合，使他先打败陈友谅，再打败张士诚，最后清洗掉了他队伍里面原先从小明王韩林儿（1339-1367）那里继承下来的摩尼教班底，以恢复正统为名获得了儒家的支持。
儒家其实如果有选择的话，本来会支持张士诚的，但是既然张世诚已经被他消灭了——张士诚的问题是什么呢？他只能在儒化最深的地方，也就是苏州杭州这一带立足，这地方的条件比较好，能够依依托吴越的资源实行仁政，如果到了千里无粮的中原的话，他也仁政不起来。而且正像是南宋不愿意北伐一样，苏州的士大夫和军队也普遍不愿意吞并那些无利可图的地区。因此朱元璋说张士诚是「自守之贼」，就是他是不会扩张的。而陈友谅跟刘福通一样是能够扩张的，因为他们是宗教啊，他们是具有侵略性的底层人民的宗教。他们的底层性质，使他们对待士绅阶级有无产阶级搞阶级斗争的倾向，使得像刘伯温这样的地主非常难受。他们当然是更愿意让蒙古贵族来或愿意张士诚来，但是张士诚既然是自守之贼不愿意扩张，只有朱元璋才能扩张，因此只有朱元璋才能替他们灭了刘福通和陈友谅的势力，让地主阶级好好过日子、让儒家不至于被他们心目中的邪教消灭。这一点朱元璋是遵守诺言，他虽然杀了很多士大夫、也很可能毒死了刘伯温本人，但是他还是遵守诺言，把在元末一度席卷了天下三分之二的明教摩尼教列为邪教，在打压之下变成了白莲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