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阿姨您好，我是剿匪学院，本周轮到我向您提问。今天想请教您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万历三大征」的播州之征（1600），也就是平定贵州土司杨应龙（1551-1600）的叛乱。我以前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就有点好奇，为什么平定一个土司也能够算作是三大征呢？后来查了一下才知道，原来这个播州杨氏他是唐末从太原发兵到播州平乱，而且他还号称自己是杨家将的后代，然后就一直实质统治着播州，也就是今天的四川跟贵州之间接近遵义的地方，时间长达29代700多年，可以说超过了中国任何一个王朝的统治时间。播州的土司跟杨家也曾经在宋朝末年防御蒙古的钓鱼台战役（1243-1279）有极大的贡献。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感觉是不是金庸小说里面《神雕侠侣》中的主角杨过在襄阳击杀蒙哥汗的故事原型就来自这里。今天想请阿姨为我们解说一下，播州土司杨氏他们真正的家族历史的史实是到底是怎么样？同时播州杨氏他家族700年统治夜郎地区的故事，对于大蜀或者是未来夜郎的民族发明是不是一种有用的素材呢？
刘仲敬：我为了写夜郎史的缘故，是专门考证过播州杨氏的。整个经过大体上就是这样：播州杨氏的家谱是重新发明过好几次的，第一轮的发明把他说成是为唐国平定南诏和亲南诏的其他部落势力的长安武将，因为为唐国立了大功被封到这里的，但是这个故事也是发明出来的。我们对照南诏和唐国当年的史料就可以发现，播州所在的那个地方，按照杨家后来发明的记述是任命了一个长安军将，一度被南诏侵占，然后杨家祖先的那个长安将领为唐国收复了这个地方，作为功劳就像后来明国的沐王府世守云南一样世守这里，这是他们家族的起源。
但是从唐和南诏双方在边境各部落各诸侯的封建性斗争中，真实显示出的情况是这样的：唐国和南诏争夺这块地方，南诏一度占领了这些地方，把唐国建立的羁縻州县，也就是亲唐的土司和诸侯国给打没了；但是南诏自己也是封建势力没有久驻，在没有遭到明显失败的情况之下放弃了这个过于边缘不能久守的地方，这时杨家土司还有跟杨家有联系的其他好几家黔东北的一些土司下山占领了这块地方。唐国企图利用南诏撤退的机会收复这块边境上的防区，被杨家和它的联盟势力打跑了，那时候已经是残唐，唐国已经没有多少势力。
所以他们的历史发明，跟塞尔维亚的历史发明一样是反着来的，他们非但不是唐国的忠臣和大将，而是把企图利用南诏衰弱收复失地的唐军打跑了的本地蛮族酋长；利用唐国和南诏经过一系列的争霸战争以后势力都趋于衰弱，双方都放弃了——就像1995年的时候苏联和美国都放弃了阿富汗一样，也是大概就在1995年前后苏联和美国也都放弃了非洲，因为冷战已经结束，这块赔钱的地方大家都不想要了，留下了真空区。本地蛮族像塔利班一样下了山，占据了这个列强都不想要的地方，打跑了唐国半心半意想来——如果当地部落很拥护我们，我们免费地收复一下你们是可以的，不过如果当地部落跟我们打硬仗的话，我TMD才不会为这块鸟不生蛋的地方花很多钱赔很多军队呢，我自己剩下的军队也不多了。整个过程其实是这样。
但是后来，这个发明的时间大概就在南宋，那时候杨家土司为了跟宋国结成联盟，主要是为了贪图宋国的大量财宝发明出了这套学说。这样一来就把他们变成中原正统的后代，唐国灭亡以后我们继续为唐国镇守边疆，真TMD是忠义无双；现在宋国回来了，老朋友回来了，我们的祖先是老朋友，宋国继承唐国。虽然这个说法也是很有问题，比如说燕晋的居民肯定会认为应该是辽国和金国继承唐国才对，宋国算老几？但是在东南亚这方面宋国自称为唐国的继承者还是说得过去的，所以既然有了老朋友的关系，大家合作起来就比较愉快了。所以这段历史发明就在双方不经考察的情况下站住了脚。
我们要注意就是，一般读者，尤其是汉语世界的读者有一个印象，包括很多知名的学者，像章炳麟（1869-1936）之类的知名学者都有一个印象：我们中国是伟大的，别的不行我们认了，我们确实不是所有的都行，我又不是小粉红，什么sb都相信；别的事情我们不行都是认真的，但是文科方面，特别是历史记录方面我们还是有一点点特长的对不对呀？世界上很少有我们这样，二十四史咔嚓咔嚓咔嚓全本记录下来的这么多。那些荒僻小国，什么丹麦之类的小国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历史，他只有用考古学了。但是我们要考古学干什么？我们别的不说，秦始皇以来的历史我们总算是有记录吧？别的事情我们一百个不行，历史记录这方面「在晋董狐笔」，我们还是有些像样历史学家的吧？应该不比你差吧？
这就像是《瀛寰志略》的作者，他画全世界的地图的时候都直接了当地抄了英国的地图，他知道这些地方我们不了解，英国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他画得很对，唯独日本例外。他说，别的地方我们是不了解，没有英国人了解，但是日本例外，自唐宋以来我们跟日本打过多少年交道？西洋人欧洲人到日本才多长时间？别的地方西洋人比我们看得准我也服了，但是日本方面我们的记载一定是更准的。于是他就画了，结果他把日本的位置画在了今天福建东面的地方，比日本真实的位置向南偏了两个朝鲜半岛的位置，但是他相信清国方面的记载，主要是来自于闽粤和吴越商人的记载应该是没错的。但是实际上是，闽越和吴越的商人他们的的确确是经常跑日本去的，确实是对日本相当熟悉，但是他们的天文学知识是远远不如西洋人的，所以他们根据星星测量方位的能力比起英国的水手差得很远，英国人测的经纬度大致是对的，而他们测的经纬度就偏差得有点远了；但是无论如何总是在东面，只要往东走，摸摸索索地跟着风向差不多能到，所以他们也始终没有发现他们的错误。于是《瀛寰志略》的地图就是日本地图画得最错，而恰好就是因为日本是清国最了解的地方。其他的地方、不了解的地方我TMD认输、老老实实照抄，照抄就对了，只要是照抄就不会出大麻烦；你要原创一下相信自己，那你就错得一塌糊涂。
章炳麟和中国的历史学家，更不要说是普通的中国知道分子了，一般就是这个样子，觉得历史这方面别的不说，我们乾嘉之学、考据学我们是有的，不像是什么非洲部落之类的，历史方面的科学研究方法，我们至少是有一点点的办法。别的不说，二十四史是大家经常考证的东西，被人考证了这么久，就算有漏洞也应该早就抓出来了，什么《古文尚书》，关系到帝国意识形态这样重要的东西，我们清国的考据学家都面不改色地把它考据出来证明是伪书，剩下的东西应该是比较可靠吧？但其实完全不是这样。乾嘉之学是考证了很多很多东西，像顾、王等家考证二十四史是颇有成绩的，但是很不幸的就是，乾嘉之学比起欧洲历史学家来说，它的队伍是非常单薄的，基本上都是吴越的几百个士大夫在那里做；在当时按照明清的标准来说成绩是很大，但是其实就算是这一部二十四史，他们没有考证的地方也是很多的。
大家不假思索地相信二十四史的记载是非常容易上当的，别的不说，二十四史的可信度是各不相同的，就是前后比较可信，就是《史》《汉》比较可信、清国编纂的《明史》比较可信；中间这一部分，明国编撰的《元史》、宋国编纂的这些《新五代史》以及元国编纂的《宋史》这些是最不可靠的，大体上是这样，当然还有新旧《唐书》这样的东西，宋人编纂的《新唐书》之类的。这些最不可靠的东西当中就有包括晋唐的士族制。因为纪传体的历史书，像二十四史很多都是纪传体，就是皇帝传、后妃传、大臣传、重要人物传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然后是什么医生啦之类的、江湖百科全书之类的，重要人物的传统统给你立了。请问它这些传纪从哪来的呢？最重要的一个来源，当皇帝他有皇家起居注、《明实录》之类的东西可以给你做依据。大臣之类的东西，最重要的依据就是他们家后人留下来的家谱，以及像韩退之（注：韩愈）这样的人写的墓碑之类的。
韩退之是什么人来着？他发财主要是依靠给别人写墓碑。有钱有势的人家为了把自己祖先写的漂亮一点，是愿意动不动拿几百两银子出来的，别的事情赚钱都没有那么多。而且他认为他是一很有良心的儒家学者，他认为别的地方撒谎是不道德的，但是给别人写墓碑夸张一点那没有什么，那是成全别人的孝心。所谓「谀墓之辞，取不伤廉」，直截了当地说的话，就是你给别人写墓志铭墓碑或者是家传的时候，如果给别人的祖先吹吹牛皮那不是什么坏事，没有任何人会受到损害，人家的子孙听了很高兴，死人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你老人家也把钱赚足了。又不是对着皇帝撒谎亩产粮食3万斤，然后让当地人饿死，这是很不道德的事情。但是大家都希望吹牛皮是不是？都希望自己祖先很NB是不是？满足大家这个共同的愿望，自己又捞点钱有什么不好？害了谁呢？谁也没有被害对不对？
但是有人是被害人，就是未来的历史学家就是被害者，未来的历史学家首先写四书之类唐代大儒的时候（注：待定），照例——我们要注意，唐宋之间的人他不同于司马迁，司马迁有一部分历史，比如说秦汉之间的历史是新闻报道。比如说荆轲刺秦王、鸿门宴他怎么写的？他不是按照现代历史学家那一套方法，那套方法他不懂，他用的是现代新闻记者的方法，也是穆斯林历史学家经常用的方法；就是老子我是一个优秀的采访员，我去采访当年荆轲刺秦王的时候，在秦王旁边拿着急救包那个医生的子孙，好吧，他老人家还有子孙还活着，见证人的子孙还活着。穆斯林历史学家是去，我去采访当年跟穆罕默德，或者是他的某些弟子或者是将领混过的某一个见证人的子孙，他爷爷他爸爸曾经给他讲过当时发生的事情。于是他就把这些事情，所以鸿门宴之类的故事、荆轲刺秦王这些故事写很像报告文学，因为它本来就是报告文学。
好吧，当年夏医生在荆轲刺秦王时候恰好就在大殿上，他亲眼看见了荆轲拔出匕首绕着柱子追秦王。而且，请注意下面这部分很可能是捏造的，而且夏医生说，秦王本来是注定要完，幸亏我伟大的夏医生及时在场，拿出我的急救包去砸了荆轲，让荆轲一刀没有刺中，谢天谢地，大秦帝国就是靠我得救的。但是这点很可能是假的，就是如果他真的立下了这么大功劳，秦王是不是应该给他封侯的之类的？怎么他还是在当医生，而他的子孙到司马迁那个时代好像还是籍籍无名？他如果真有这么大贡献的话，是不是秦王可以给他一点赏赐之类的？所以这事很可能是他编出来的。很可能当时他就吓傻了，抱头鼠窜地躲到柱子或者其他同僚的后面去，生怕荆轲一刀砍到他自己身上，最后事情平静以后他又冒出来。他没有胆子在秦王面前撒谎，但是秦国都已经灭了以后，对他的子孙吹吹牛逼：我当年参加抗美援朝的时候，嗖嗖嗖地，美国飞机飞过来的时候我拿出步枪，嗖一枪打下一个美国飞机，回来以后领导给我评了英模。乡下的年轻人都说，你好了不起啊。但是再看美国军方的历史，TMD这种事情根本就没有，但是你可以把这些历史记入人民解放军的历史。人民解放军的历史很大一部分都是这种子虚乌有的事情，这些事情很明显是在中国闭关锁国，1972年以前的事情。
这种事情台湾有，比如说1949年以后很多文人就逃到了台湾，这时他们的很多同事，包括比他更加著名的同事就留在了中国。然后大家相互隔绝，谁敢把那些投匪的文字拿到台湾来出版，您老人家是不要命了。既然这样，这些sb的作品就只有我知道了，我把他们的作品放上我自己的名字，算是我自己独创作品拿到台湾去出版。台湾读者显然谁也不会知道，因为那些留在沦陷区的作品只有中国人才读得到，苏联人可能翻译过一点点，大部分都不知道，自由世界完全不知道。他就没有想到过几十年以后，到了90年代以后，突然啪，文化交流变得可以进行了，那些人在五六十年代写的那些书又被拿到台湾来出版。于是大家发现，哇，原来你这个吃了几十年文坛元老饭的sb原来是个抄袭犯呀，你的东西不就是从他们那原封不动地照抄来的？你以为冷战会永远继续下去，你可以抄一辈子不被发现，但是结果你自己还没有死，冷战就已经结束了，很sb的。
哦，志愿军那些伟大记录也是在五六十年代，本来准备美帝国主义永远是我们的敌人，所以我们一辈子吹下去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反正美国人也不会来对质，中国方面谁也不知道。结果没想到后来改革开放，中美方面的历史交流又出现了，然后就有一些人去对照双方的军事史的记录，结果发现，呃，好吧，诸如此类的步枪打飞机记录全都TMD是捏造的。
好吧，韩愈他们所搞的这些墓碑墓志铭之类的发明，效果就是差不多的。本来以为就是我们家自己吹吹牛，在本朝内部跟在其他大臣面前给自己长点面子。我们家祖先就像是武则天说的那样，咦，我看你们一个一个的家谱都很了不起吧？一个个很牛逼的样子，在古代就已经当了大官，是很重要的人物呢，难道上古时代就没有平民百姓吗？其实武则天就是明明知道大家都在自己家谱上吹牛，你们的家谱十之八九，比较晚的就是大唐开国时候才有的，比较长久的也就是魏孝文帝（471-499）那时候有的，什么什么什么汉代公卿杨家的后代之类的，那都是你后代发明出来的。但是我也不戳破你，我这样跟你开开玩笑，刺一刺你们的面子也不是要，我也没有意思要干扰你们评职称。
正如我们敬爱的毛主席说的那样，广大知识分子，包括延安的革命知识分子一般水平很差，但是他说我是老革命，应该评职称评得高一点。还有国统区的投靠知识分子，人家说我是欧美留学生回来水平比较高，你也给我评高职称。但是知识分子就说，你他妈的是国民党的人，我们不打倒你，把你送到劳改进去已经谢天谢地，正如《国产零零漆》那个电影说的那样，嗯，要不是我的话，你这个黑五类早就被打倒了，你还敢怎么怎么的？双方吵得不亦乐乎。毛主席就说，不要紧嘛，凭职称这事，评得不对我也是知道的，但是我们革命党以饿不死人为原则，只要大家都没有饿死，小意思，大家别闹了（注：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的讲话，1957年1月）。当然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人家处理的是军事上的事情财政上的事情，很重要。狗屁知识分子评正科级副科级、正国级副国级，副高职称是早十年评还是晚十年这些事，干我老人家什么事情？这妨碍我老人家当主席吗？狗屁狗屁狗屁。你老人家说，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评上了副高，我偏偏评不上什么道理，太不公平了，这干我什么事？我只是说你们俩都没有饿死对不对？
蒋介石也是这个态度呀。广大国大代表选举的时候产生了争议，两个人都跑到南京来，他们都说我是当选的国家代表，法院也断不了这官司。最后有一个人被法院判决是应该上的，另一个人的选举是无效的，然后被宣布选举无效的那个人也不肯退出，就在国家会场上面当场吵架，然后被赶出去以后他就宣布绝食抗议。蒋介石听了也是很着急，真饿死人了面子上不好看，就让陈立夫派人去管一管。结果陈立夫派人去调查一下，就说不要紧不要紧，他们搞的是「中国式绝食」。蒋介石说，什么叫做「中国式绝食」？就是说，他们绝食的意思就是他们不正经吃饭，但是他们可以吃那些不是饭但有营养的东西。蒋介石说，什么叫做不是吃饭但是有营养的东西？陈立夫派去的人就说，他们可以喝鸡汤吃香蕉，这些就不叫吃饭。所以他们可以一面喝着鸡汤吃着香蕉一面绝食，对外报道仍然是绝食，但是你放心好了，他们吃的鸡汤和香蕉比我吃的饭营养还要好，保证他们饿不死。
蒋介石一听，去你妈的，这TMD都是什么人啊？我我我我我，我不管这些事情了。当时毛泽东还没有说出那种革命党以饿不死人为原则的话，所以他也不可能道，但是他也说了差不多一样的话，就是说，妈的我们国民党以饿不死人为原则，就是既然不会饿死，他们爱怎么绝食就怎么绝食去，我老人家要管的事情还多得是呢，前线的战事我都管不完，你们爱怎么瞎胡闹就怎么瞎胡闹去，OK，就是这个样子。这些事情就是TMD不重要的事情，本来不重要的事情有时候就变成重要的事情。
我之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跟毛泽东和蒋介石一样的：我知道你们编家谱是为了评职称。隋唐是继承南北朝的格局，南北朝是按照世家大族来算的。什么叫做膏梁门第、什么什么门第？「门第」这玩意就像现在的第一学历一样。根据广大女性的经验，如果一个男人是哈佛大学毕业的话，你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会在第一个15分钟无意地向你泄露这件事情，如果他没有向你无意地泄露的话，那他大概就不是哈佛大学毕业的。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以及你是博士还是硕士、是学士还是中专，那跟你评职称是当然是直接有关系的，当然是学历越高评得越高。
魏晋南北朝的规矩就是，无论哪个皇帝上台，都是家世越久远，评得职称就越高。你可以想象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就是肯定会有人造假学历对不对？比如说我们敬爱的侯景（503-552）就是，我们家，他坦白地说，他自己的祖爷爷就是一个不识汉字的鲜卑酋长，我不知道这个家谱怎么编。于是他的顾问王伟（？-552）就说，皇帝的家谱一定要编得很长，比大臣的家谱编得更长，否则的话你凭什么当皇帝？他们是蛮族不是汉族也没关系，我负责给你编（注：梁书·卷56）。就像是朱元璋的祖先一样，能记得起来的就是朱四九（注：朱元璋的曾祖父）之类的，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更多。这个不要紧，知识分子连这点屁事都干不来吗？我替你编。发明一些响当当、非常典雅的名字，这这些人都是你的祖先呢，皇帝有很多祖先。
对了对了，当然唐高祖也有很多祖先，他的祖先是李老君的后代，后来又当了西凉的国王，最后一直发展到他们家。但是据陈寅恪的考证，他们家的祖先其实是一个叫做李初古拔的蛮族酋长，跟北魏当军官，然后跟南朝打过仗。后来这些人的子孙把自己的家谱编得很长很长评职称——这一点显然是很有效的，他们家不是评上了唐国公（564）的职称吗？如果他们家只是李初古拔的后裔，在魏孝文帝（467-499）时代还只是一个中级军官的话，我觉得他们当公爵应该是很成问题的，但是如果是跟北魏平起平坐的西凉国王的后代，当个公爵应该是没问题的，立刻就给你公爵，职称马上就评上了。后来当了皇帝以后他又觉得，西凉一个小国的国王当一个大帝国的皇帝，职称还是不够硬。好在不是还有李老君在吗？跟佛祖和孔子平起平坐的李老君可以当我们的祖先，三教合一，十分的NB。这一下谁能跟我们家比？谢谢。当然大家也知道他是编出来的，所以当时好像就说是，你们家本来是「北代神君、阴山贵种」（注：唐护法沙门法琳别传），一个蛮族酋长的后代，你非要编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子虚乌有的李老君，什么西凉武昭王（351-417）的后代，简直是买椟还珠，放着珍珠不要去要假盒子。当然大多数文盲老百姓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皇上说他是李老君的后代、是老子的后代，那你还敢说不是吗？就是就是就是，我们大唐国就是当年孔子都拜过师的老子的后代了，这就是这样的。
皇帝家谱是这个样子，那么大臣能例外吗？薛家本来是蜀薛，当然就是晋国的蛮族蜀族，蜀族在北魏时期的晋国曾经是很难对付，他们经常下山跟朝廷打仗。后来有一拨人被鲜卑人他们收编，然后他就面不改色地说，我这个蜀不是别的蜀，而是三国时期刘备的那个蜀。你看他们不是都叫蜀吗？我怎么可能不是那个蜀？我既然姓薛，三国时期的刘备不是有一个大臣也就姓薛吗？是东汉的儒家名门，我就是他的后代。当然在魏孝文帝那个时候，知道他们家是什么出身的人实在是很多，你TMD怎么看也不像是儒家学者嘛，你识几个大字啊？于是就有很多人，就像现在评职称一样，我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别人就要来说，你是清华大学毕业的？你是梁家河大学毕业的。你那个清华大学的学历，是后来你在福建当官的时候买来的，你没有上过一天清华大学。于是我们敬爱的薛将军就愤怒起来，在御前下面拿出他的长矛在皇帝面前挥舞，愤怒地说我就是我就是我就是。皇帝一看发出了毛泽东蒋介石和武则天同样的叹息，算了算了算了吵什么吵，你说是就是我认了好吧（注：资治通鉴·卷140·齐纪六）？于是蜀薛就变成了蜀国东汉名门士大夫的后代。
你后来看北朝时期的名门贵族个个都是东汉士大夫的后代，包括郭子仪他们家，但是真正考察起来的话，在五胡乱华十六国和南北朝时代的中间，总会出现我们敬爱的薛宗起干出的这种事情。皇帝虽然给了他职称，但是他也知道这个职称是假的，他就长叹一声说，薛宗起啊薛宗起——这个人当时的名字叫薛宗起，你看他当时已经有点害怕了，所以跟侯景一样，侯景这个名字看上去还是比较充分的，他的祖先那些什么侯乙羽周什么什么的东西，那跟朱四九一样不通，明显是蛮族，他是一个刚刚汉化了的蕃将。他说薛宗起啊薛宗起，我看你就改名吧，你不叫薛宗起，你叫薛起宗，因为您老人家的宗族就是您老人家临时发明的，所以你是「起宗」，你的宗族就是你发明起来的，OK？我认得你的。
就像武则天所说的那样，你们的宗族都这么了不起，我也知道你们是假的我也认了，你们自己相互包庇搞出来的职称，我按你们搞出来的职称给你们发待遇就行了。承认习近平同志就是清华大学的博士，按照博士的水平给你评职称，还可以给你出版很多著作，你是全中国第一大作家、古往今来汉语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习近平的著作比其他会写汉字的人的著作全都出版得多，如果你不是博士的话你怎么能写得出这么多书来？所以你就是博士，谢谢。根据同样的道理薛家就是名门贵族，唐朝皇室就是李老君的后代，这些都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我就认了你们吧。
好吧，这些家谱就是这样发明出来的。然后像韩愈曾国藩这种人，拿了别人的几百两银子给别人写家谱的时候，别人家的子孙当然要非常强调，我们家评职称的时候曾经认证过的家谱你是不能不写进去的，而且连朝廷都觉得太过于不靠谱而没有认证的家谱——唉，我们不就是私下里面在乡下的祖宅里面开一个大party吗？请周围的父老乡亲们来好好吃一顿搓一顿，然后都吃了我们薛家的饭或者吃了我们苏家的饭，然后我们说我们苏家的祖先和薛家的祖先十分NB，你还好意思打我的脸吗？不至于这么不知趣吧？大家都通货膨胀、别人都在吹牛，朝廷的职称只承认我们到东汉，我们自己发明的祖先至少要到尧舜禹汤时代对不对？如果我们不这么做，你看王家李家不都这么做了吗？我们家哪一点儿比王家李家差？本来在大隋朝的时候我们家都当副部长的，王家李家才当了个县官，可是现在王家李家把他们的家谱都一直添加到商朝了，请问如果我们不把我们的祖先一直添加到尧舜，我们怎么能够维持我们双方原有的相对阶级地位呢？我们家本来比他高的，他发明到商朝以后，我们难道不能锦上添花？就像是比如说美联储量化宽松以后，你觉得欧元可以不量化宽松吗？不量化宽松那不是就我们就吃亏了吗？美国人就收割我们。我们也通货膨胀一下呀，对了，这样做我们才能够维持我们副部长对县官的相对优越性。
正如林彪同志在平型关战役结束以后，他偷袭日军一个辎重队打死了几百人，他就上报蒋委员长，我们打死了日军一万多人，请给我们好好立个功，所以后来中国方面的历史都说他打死了一万多日本军队。当然为什么他通货膨胀了100倍呢？当然啦，难道就是我一个人这么干吗？吔吔吔吔吔吔吔，阎锡山的部队刘湘的部队打死了十几个日本兵，不是也说他自己打死了几百人吗？他们通货膨胀十倍，如果我不给他来个一百倍的通货膨胀，怎么能显示出我的NB呢？当然他通过膨胀一百倍以后，其他人也会跟上的，你会亩产万斤粮食，毛主席升你做省委书记，我TMD就不能亩产五万斤粮食，让毛主席升我到中央去做官了？人都是这样的，于是诸如此类的数据就是这么搞出来的。
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历史书记载的数据是一文不值的，因为这些数据都是这么制造出来的，但是却有人相信中国历史书记载出来的家谱是可靠的，其实家谱也是按照类似的方式相互攀比地通货膨胀出来的。你吹了牛朝廷也没有查办你对不对？难道我们家就应该吃亏啊？我得吹一个比你更大的牛才行。然后何况是在乡下，对象不是朝廷，只是一个吃一顿饭在乡下有面子的问题。在朝廷涉及职称问题还管得比较严格，管得比较严格都吹成这样了，在乡下就是个面子的问题，朝廷一般也是懒得管的。你都已经退休了，回到家里面去向一些乡下的土财主说你很NB，朝廷真是犯不着管你的屁事，你又不是要造反，你就是要吹牛而已，好吧，就是没人管。没人管的地方，我们敬爱的韩退之韩文豪、敬爱的曾文正曾文豪你可要知趣呀，你如果只按照朝廷评定的职称写，是不是对不起我们请你吃的这么一顿好饭、还有我们送给你太太的那些首饰和几百两银子？当然作为一个聪明人，敬爱的韩文豪和曾文豪也不是sb，你说是尧舜禹汤就是尧舜禹汤，好了你们都是尧舜禹汤。
所以在唐国的职称当中家谱从东汉开始的，到了明清时代家谱就变成从尧舜禹汤时代开始，就算是纯纯纯纯纯纯的儒家士大夫，他们的家谱都是这样，照顾颉刚的说法是「层累地造成」，越到后面越高。黄帝是汉朝的时候编出来的，所以他的地位就比尧舜要高，因为尧舜是战国时代编出来的。孔子的那个时代大家只知道夏商，不知道夏商以前还有其他的朝代，尧舜这些都不知道。等到战国的时候诸子百家都在吹，我对国王说，我的……孔子就比较老实，他老老实实地说，我的道理我是从文王和周公那里学来的，你不能不听哦。周公是不是存在我们不知道，但是周文王周武王是存在的，而周国的封建制度是存在的。所以孔子基本是个老实人，他从来不说商朝和周朝以前的事情，他懂点儿商朝的事情和懂点儿周朝的事情，然后说周朝的封建制度更完善一些，然后「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我跟你们讲的就是周公成康之际的周朝封建制度，你一定要听。这个可信度就是比较高的。
但是后来礼崩乐坏、道术为天下裂，知识分子越来越多。大家都跑到各位国君面前去说，我的道理很NB，你一定要听我的不能听他的，大臣的职位有限，应该由我当而不应该由他当，老实人就要吃亏了。你孔子的道理无非是周朝初年发明出来，周朝算得了什么呀？夏商周三代都是堕落的体现，自从夏朝的开国君主家天下取代公天下以后，世道就坏了。你孔子懂什么呀？你法后王，你法的都是那个「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都是已经堕落了的后世，以武力夺天下的周天子。呵呵呵呵呵呵，我们墨家本来比儒家晚出，阶级地位应该更低一些，但是吹吹NB阶级地位不就上去了吗？你是清华大学出来的，难道我不能是哈佛大学留学回来的吗？如果哈佛大学不认我，我至少可以到克莱登大学去买一个。中国人谁知道克莱登大学是个子虚乌有的东西？心想都是洋人的文凭，克莱登大学也许比哈佛大学差一点，但是应该比清华大学强一点吧？我方鸿渐是克莱登大学的毕业生，怎么能够跟你那些国内大学的毕业生同一个待遇呢？我的职称应该高一点，OK，就这么定了。
这就叫画鬼最易。孔子撒起谎来不大容易，因为周公是不是存在虽然有问题，但是周文王周武王和周成王的存在是没问题的、周朝的封建制度存在是没问题的，他就算是吹牛吹得也有限。墨家就不一样了，来一个翻身农奴把歌唱，迅速证明我们比儒家要强五倍：夏商周的国王都是sb，堕落堕落堕落，你们要靠篡位才能得天下，古代的圣王是最高文明的体现，尧舜禹都是禅让得天下，你看他们的道德有多么高，比你儒家最可爱的周文王周武王要强得多。商纣王再怎么暴君，周武王毕竟是以臣弑君，是不是逼格就比较低呀？我们尧舜禹都是依靠禅让得天下，这个逼格就比你高一层。请看，我们墨家是尧舜禹的继承人，给你讲的不是周公的道理而是尧舜禹的道理，难道你不应该把这些儒家sb学者赶去喝西北风，把大臣的位置留给我们墨家吗？OK？很好，于是到战国诸子百家的时代，通货膨胀就达到了尧舜禹这个阶段。
当然也不能让墨家独自占便宜呀。墨家是战国初年产生出来的，所以它发明出一个大禹，比你夏商周都要高明得多。儒家也坐不住了，妈的我们本来是比你墨家高一级的，现在照这么一说我们只代表周朝，他却代表了夏商周之前的大禹，我们比它低了一级。怎么能行呢？你以为我不会搞通货膨胀吗？我量化宽松比美联储还要增加十倍呢。大禹难道是历史的开端吗？以前春秋时代的人没有人知道有什么人叫大禹，你墨子说世界上有个大禹是我们家师傅说有就有了？只准你编不准我编？我要说大禹不是禅让吗？禅让也得有个对象，他禅让的对象是谁？我们大舜。对呀，那么大舜的天下从哪里来的？既然他逼格这么高，他必然是从禅让来的，那不是肯定有一个尧吗？尧和舜都出来了。孟子拍一拍脑袋，我要替我的老师孔子出一口气，维持我们对墨家的相对阶级地位。你墨家是大禹的后代，我们儒家——注意了，春秋儒家只是周公的后代，现在我们战国儒家鹞子翻身，我们是尧舜的后代，尧舜还要骑在你大禹的头上呢，我们比你大禹更加古老，看一看是谁最会发明。于是战国时代大家谁都瞧不起什么子产哪周公哪之类的后王了，大家都纷纷去发明尧舜了。
然后尧舜被用滥了以后怎么办呢？到了战国晚期快到秦汉的时候，我们再发明一下：尧舜算个屁呀，尧舜之前还有三皇五帝。三皇五帝其实基本上是燕齐神话，但是没关系道家起来了，道家说去你妈的，尧舜禹算什么呀？周公孔子算什么呀？尧舜禹虽然比周公孔子要高一点，比起我们的黄帝和三皇五帝，我们无为而治，比你们什么都高明。我们道家产生的时间比儒家和墨家还要晚，但是我们也会翻身农奴，我们把我们的三皇五帝、黄帝发明得比你们的尧舜禹和周公孔子还要远。于是自从道家产生以后三皇五帝就跟着产生了，其实主要是燕齐沿海地区的神话加上楚国的神话拼凑起来的，OK？历史就像顾颉纲所说的那样「层累地造成」。
最后到汉武帝的时代，觉得大家这样发明下去不像话，谁高兴发明就能发明一下，一直向无限延伸，这可不行。我们请伟大学的司马迁之流的组成一个委员会进行审核。帝国朝廷决定，A，历史发明学到黄帝为止，黄帝就是我们最古老的祖先，汉武帝继承黄帝，谁敢说黄帝以前还有谁谁谁的那就是对汉武帝不忠，咔嚓咔嚓都给我咔嚓了。广大学者不要灰心，我们不是不给你饭吃，你们可以在三皇五帝以下的这些伟大圣王当中做一做文章，这是我们充分允许你的，你们可以随便发明，我保证有你的饭吃。于是中国的历史基本格局就在汉武时代定义下来了，中国的历史起于黄帝。中国历史五千年从黄帝开始算起，实际上只有三千年，中间那虚报的两千年是谁发明出来的？就是从孔子去世到汉武帝整理历史的这段时间内，广大知识分子竞争性吹牛吹出来的。好了，这个就说得远了。总之竞争性吹牛的结果产生了，真实出身是蛮族酋长，在唐宋时期发明为东汉士大夫，然后在明清时期又发明到尧舜禹汤、三皇五帝和其他乱七八糟不可考证的时代。
当然周天子家八百年天下，这本来就是部落封建化的正常的现象，像欧洲像天皇几千年的家谱。原始部落基本上是确实是没有什么或至少是很少有什么篡位、朝代的这些事情，因为部落酋长本身的权力也很有限，也就是打猎的时候或者打仗的时候威风一下，别的时候他跟其他各家的权力是差不多的，也不能够随便杀人，像圣经说的他也不能要你们的牛和驴子，所以争夺起来没有什么意思。所以世代相传的家谱，巫术和武器传播家谱传得很长，上千年没有问题。
篡逆的事情就像是阿克顿勋爵所说的是新兴专制。下了山、征服了富饶的费拉领地、有了很多贡品以后，大家的心思都坏了。就像穆斯林所说的那样，最初共和时代四位哈里发品行都不错，奥马尔同学从麦加去耶路撒冷，他自己只带了两个仆人，自己骑着骆驼，口袋里面装了一盘椰枣，他平时就吃这些椰枣当饭吃。然后他到了耶路撒冷，发现了一帮打扮得像拜占庭皇帝或者波斯皇帝的达官贵人，穿着绫罗绸缎、带着无数奴仆来迎接他。他大吃一惊，接着就非常愤怒，抓起地下的石头去打他们。这个故事就像是晋文公过河回到晋国，他说我的破衣服旧东西都可以扔了，大臣狐偃说，我们这些老臣是不是也该扔了？晋文公顿时幡然悔悟，说不对不对，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绝不会背叛我的老臣，我不会说是回来当了国君就奢侈浪费起来，然后那些大臣和将军们都非常惭愧。
当时奥马尔还能够控制他们，但是过不了几年，到了倭马亚家族（Umayyad）执政的时代，大家就干脆搞家天下了。选举也不再举行了，我们家的哈里发就要传给我们家子孙，我就要搬到大马士克和巴格达去过波斯皇帝和拜占廷皇帝一样的宫廷生活，这时候也就不再有一个像奥马尔这样的人会拿石头来打我了。这就是新兴专制，从共和时代到专制时代，归根就是钱多了利益多了，人就腐化了。新兴专制产生了以后，那么大家都还记得原来的哈里发是选举产生的，你就搞家天下了，而且后来的帝王越来越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越来越软弱，皇帝的大位你老人家坐得，我老人家坐不得？你是抢来的我不能再去抢你？于是天下就变成兵强马壮者为天下，是争抢的天下了。
像欧洲和日本这样，在进入文明社会以后还能够把法统和实际权力分开，正统君主的权利从日耳曼部落开始、从神武天皇开始一直不能断；但是兵强马壮者得天下，有才能有智力的人得天下，我们也不阻止你，这就是立宪君主制。你们有能力的人、能平定天下的人，你可以当幕府大将军，但是再NB的幕府大将军见了天皇也要像丰臣秀吉一样立刻下马跪拜，维持人民的忠心和人民的基本道德观，否则人民看到天皇可以随便杀随便换，人民的道德还能维持吗？人民的财产还能维持吗？人民的生命和企业家的财产是不是可以随便抢？社会就乱了。你有才能我们不能让你一直久居下位，你可以当大将军，但是当了大将军到此为止，不能像曹操那样去篡位。
封建君主制渐渐变成立宪君主制就是这样的。国王的后代虽然不行，但是像伊丽莎白女王说的那样，怎么说也不能让普通乡绅的法庭去审判，大不了国王不行，我把权力交给执政大臣。最初封建时代只是非正式地交给执政大臣，下一任国王如果有能力还能拿回来，最后到了近代大家就养成习惯了，这一任国王交给执政大臣、下一任国王也交给执政大臣，世世代代都由执政大臣管，那么国王什么事情也不用管，只需要维持正统就行了。执政大臣最初来自于贵族，上议院是大贵族，下议院也是骑士和士绅，地位也不低。最后教育普及以后，没什么财产地位的人民也可以选举下议院议员了。最后当执政大臣的人也不一定是出身贵族，平民也可以了。立宪君主制就是这样发展来的。
所谓的民主只是封建君主制发展到立宪君主制这个阶段的原有的等级制度的一个扩大，它的关键不在于平民最后参加了政权，而是在于平民参加政权的过程中没有发生毁坏人民基本道德观念、毁坏社会结构的篡逆。所以欧洲和日本能够顺利实现民主，原因不在于平民参与了，大家的平民都参与了，而是在于下层阶级逐步参与政治的过程中，朝廷的正统性和民间人士的财产权的正统性能够得到维持。否则的话皇帝可以篡位，像曹操那样废了原来的皇帝，那么改朝换代的时候，难道不能够夺取原来的大臣地主的财产来封给自己吗？所以刘备到成都首先就抄没刘璋他们原有的财产来封给他自己功臣，我手下的人都嗷嗷地想要钱呢，我得让他们满足，那就变成罗马禁卫军的政权了。新上台一个皇帝通过军阀战争上台，第一件事是什么？抄没。像奥古斯都通过内战上台开的这个先例一样，发表公敌宣言（hostis publicus），公敌不一定是你的政敌，很可能就是因为太有钱了，所以要抄你家来犒赏我们的将士。开了这个先例以后政治就堕落败坏了，变成拜占廷化东方君主国。所以罗马帝国变成拜占廷，那就是新兴专制战胜了古老自由；穆斯林帝国由共和时代的哈里发变成专制时代的家天下哈里发，也是新兴专制战胜了古老自由；当然中国皇帝更不用说了，那就变成赤裸裸的僭主政权了。
欧洲和日本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在进入文明有了很多财富以后，通过等级君主制变成立宪君主的方式，把能力和正统分开来。有能力的人在民间你可以当管家，总经理拿的钱其实比董事长还要多，但是董事长因为他是前任董事长的儿子，你不能打土豪分田，说我有了能力就抄他的家，你完全有办法在维持财产权稳定的同时自己也发一笔大财。他虽然一点都不会经商，但是他毕竟是前任董事长的儿子，你可以当董事长坐着拿钱，但是别人管事。我总经理替你管事，我挣的钱比你多，因为企业实际上靠我经营的，但是我出身不是继承人，我也不能够抢你的财产。为什么？因为我也有儿子，我抢了老董事长儿子的钱，自己当了董事长，那么我的儿子的钱也会被人抢的，所以我只当总经理不当董事长。民间所有权跟经营权分离，在政治上，君主的神圣权利跟大臣、首相、幕府大将军的治理权力分离，这样国家和社会才能够维持稳定，前一代的积累才能够顺利地保持到后一代。而进入了僭主政治这个阶段，像拜占庭帝国、穆斯林各帝国和中国帝国那样，那就是每到改朝换代的时候，民间的财产全都被抄家，君主的正统、皇家图书馆的图书也被烧一遍、重新做一遍，文明的积累不断中断；所以虽然人口多，但是实际上生活反而更简陋，科学技术发明也积累不起来。根本原因其实就出在这一点上。
[00:47:04]当然这个也扯远了。就是唐宋士大夫的发明就是这个样子。杨家家谱其实就是像我刚才说的一样，他在进入文明社会以后，因为他跟我刚才描绘的唐宋士大夫不一样、北朝隋唐士大夫不一样，他们不是在帝国的中心地带而是在边区地带，所以他没有直接进入这个腐化、汉化、发明家谱、然后改朝换代以后被全部搞死。因为在边区，所以他才能够维持周家天下八百年，中央王朝管不到这里，你得靠自己维持生存，所以你还得维持原有的封建制度。但是与此同时，他就是因为离中央王朝太近了，可以从中央王朝拿到很多好处……
中央王朝的像侯景一样的蛮族贵族后来发明出家谱变成东汉士大夫以后，他就变成有钱的地主和财主，没有战斗力了。他自己不能打仗，也不再像成吉思汗那样收养武士做自己的义子，没有战斗力了，只能做官不能打仗。所以中央帝国虽然广土众民，但是他的大臣不能打仗，民间地主没有民兵，战斗力非常软弱，很容易在边区吃亏，堂堂一个大唐国打不过小小的南诏就是这个道理。
那么有一个现成的办法：我可以收买别的蛮族部落，让李怀光（729-785）、仆固怀恩（？-765）来当朔方节度使替我打。最好在这里有一个杨家，他是一个蛮族酋长，但是地方不大野心也不大，他不会像是匈奴人突厥人鲜卑人一样，想杀进长安自己来坐这个鸟位，把我们家全都抢了，只要皇上好好地给他一笔钱，他作为封建君主钱是不多的。像日本天皇到明治维新的时候，也就是各路诸侯给他进贡一些稀有物之类的的物品，他是按照古老的规矩，我的祖先拿多少我就拿多少，我不能随便立新规矩想要多拿一点的。